往前六百年,楚慎行其實很愛熱鬨。
在還是歸元宗首席時,眾人皆知,大師兄交際廣泛,天下皆友。就連後山的靈猴,在前兩百年的“不打不相識”後,都開始願意送他一壇酒。
他去東海之濱,聽鮫怪唱歌。去西方炙土,與金烏相鬥。
莫說歸元宗,便是穿雲樓、自在峰……那些新拜入的年輕修士聽過歸元首席的天才之名,有豔有羨,更多的,卻是在師門長輩說起自己與首席師兄曾有交情、結伴而遊時,默默生出的期許。
楚慎行那會兒是金丹,甚至是整個碧元大陸千年以來十個手指能數的過來的、也是最年輕的金丹修士。其他修士看他,是看目標,也是看渺遠的以後。他們或許止步煉氣,或者再幸運一些,可以踏入築基。可往後,終究會像凡人一樣,不甘卻不得不老去。
拿儒風寺這一代的四門長老首徒來說,楚慎行二十歲時,他們都是築基修士,意氣風發。可等到楚慎行二百歲,仍在世上的,便隻有江且歌和唐遲棠。他們順利進境,可往下數,李君昊和柳鶯永遠留在了築基期,最後成為一捧黃土。
到此刻,徒兒在外,看姬卓與劉嫻相彆。往後,為確保姬卓順利出城,秦子遊又跟了他一段時間。
同時,劉嫻回府,始終提著心。楚慎行冷眼看著,見她順利回到自己屋中,重新臥床,這才鬆了口氣。
楚慎行因之意興闌珊。
他想:這可能就是我現在隻想一個人喝酒的原因。
友人總會老去,凡人不顧血脈親情。
一切都很無趣。
再說劉嫻。她先前懷孕、產下一女,之後很快就能下地。但劉嫻有意臥床,每日給麵上塗一層黃妝。於是諸人便知,姬卓謀害劉興一事,給了大娘子很大打擊。加上生產時的艱難,大娘子懨懨不起。看樣子,是要躺一個冬日了。
年節擺宴,分了內外兩桌。除去劉興一家與他的下屬外,再在宴上的,就是蘭曲諸世家。劉興在前招待諸家主,劉夫人便在內院與諸內眷吃酒看戲。期間,她憂慮女兒,總派人去問詢。前兩次,派去的婢女都說,大娘子仍在睡。到第三次,才說大娘子醒來,向母親問安,還問,是否要抱靜兒過來。
劉夫人歎一口氣,心裡百轉愁腸。丈夫、女兒——她也曾有兒子,可是年幼夭折,之後就隻有劉嫻這一個心肝。另有幾個庶子,管她叫“母親”,但劉夫人知道,那都是些吃裡扒外的東西。
她原先的打算,是讓嫻娘養好身體。再過幾年,姬卓的是是非非過去了,就著手,為女兒另尋夫婿。若劉興真能成事,那時候,大娘子就是“公主”,不愁找不到好郎君。若落敗,就更好說,一家走上黃泉路。她這個正妻,沒隨劉興享過幾天福,卻平白擔驚受怕,連女兒都要跟著受罪。
“還是不了吧。”劉夫人想一想,說。
她能看出來,眼前的各位世家夫人,一個個眼高於頂。麵兒上還算恭順,可每個眼神相對、隱晦笑容,都說明她們對劉夫人其實並不能瞧上眼。世家在蘭曲屹立數朝,往前十數年,先皇來了,都會對他們以禮相待。劉興一個草莽,她們能擺出麵兒上客氣,恐怕已經自覺紆尊降貴。
這種地方,不必讓女兒來。
婢女回去通報。劉嫻聽了,還是虛弱地笑一笑,歎道:“母親著實不易。”
又去抱女兒。
劉靜一個月大,劉夫人的意思,是等到孫女百天,再辦抓鬮宴。到時候,算是開春,天氣暖和些。
這會兒,小小嬰孩在劉嫻懷中打一個小小的嗬欠。劉嫻看著她,目光長久凝落。婢女勸她,要她再去床上躺一會兒。劉嫻便說:“我得躺到什麼時候呢?”
她心裡算著時間。
若到天亮,父親那邊才發覺姬卓出逃,便再好不過了。
婢女不久之後離去,找劉夫人複命。而劉嫻把女兒放下,到底回到床上,卻未睡,而是從床邊暗匣中,拿出一個冊子。
若姬卓在這屋中,定會驚奇地發現,劉嫻手上,竟然也是一本《上清心法》。
這是她從姬卓之處抄來。
姬卓已經處處留心,發覺事情敗露後,第一時間將手中心法掩埋在城外。當時,劉興的人前去追捕,隻當姬卓是畏罪潛逃。這當然也是目的之一,可逃不走,至少要講仙門法訣藏住,不能讓旁人得去。
千算萬算,唯獨沒料到,自己的枕邊人已經默默抄書數月。
劉嫻來蘭曲後,無意中發覺夫君書房中的書冊。她起先不以為意,可往後,愈發察覺姬卓身上古怪,若有事隱瞞。直到看到這本冊子,劉嫻才知:原來如此。
這是她願意幫姬卓出逃的最重要原因。
夫妻之情,相濡以沫……是虛言。但劉嫻前後推算姬卓拿到心法的時機,最終覺得,他多半是從孫澤處得到此物。可孫澤不過尋常凡人,便是劉嫻自己,拿心法修行也有一段時日,卻久久找不到訣竅。結合姬卓那些不同之處,劉嫻認為,夫君的確與凡夫俗子不同。
想到這裡,她合卷而思。倘若姬卓真能問鼎仙途,那自己於姬卓有大恩,總能得些報酬。至於姬卓先前那句深情款款的“發妻”之辭,劉嫻倒是沒放在心上。
這一夜,楚慎行靠在院中樹上,手中有酒。往左看,是郡守府中燈火闌珊。往右看,則是城外蒼茫,姬卓徹夜逃亡,秦子遊默默為他解決幾樣路上麻煩。直到天亮,有人來報,姬卓越獄。劉興震怒,欲徹查。首當其衝的,便是那些知曉姬卓身在何處、又未至宴上的人。
譬如劉嫻,譬如某個稱病的將領,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