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間,秦老爺的日子談不上好壞。不缺衣少食,但總歸是比不上在平昌城時,能堂堂正正,聽人叫自己“秦老爺”。
他一個身邊無妻兒的大男人,不願拋頭露麵,算得上怪事。為多一重保障,來到金華縣後,秦老爺便開始裝病。他為自己準備了個輪椅,編了一通來曆,說早年遇到山匪,落了個殘疾,這才不願見人。管家多半是很願意信這話的,恨不得秦老爺病得更重些,好卷了錢逃走。
至於那些買來的下人,幾年過去,秦老爺已經在考慮,自己是否要擇一心腹,緩慢透露自己已經“病愈”,隻是怕當初的仇家尋上門、因此才繼續偽裝的“真相”——他也想光明正大地站起來走動,而非每日隻能縮在院子裡,鍛煉拳腳。
最先那些提心吊膽的年月,秦老爺覺得日子很長。往後,習慣一些,便覺時日如梭。可無論如何,他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再聽一聲“爹爹”。
子遊上了歸元宗啊。
聽穿雲樓的仙人說,到自己死前,兒子都不會下山。
故而秦老爺聽了外間傳來的聲響,非但不欣喜,反倒心中“咯噔”一下,考慮:難道子遊所說的紈絝到底尋來?我躲了這些年,到底……唉,這恐怕也是命定。
但還是要逃。秦老爺緩慢挪動,欲從窗口翻出。這幾年裡,他日日勤修,不惑之年的人了,卻難得的靈活。
可沒挪幾步,就聽“吱呀”一聲。
門開了。
秦老爺又是一抖。這下子,他顧不得其他,直接撒腿便跑!
“爹爹——”
那嗓音又傳來。
秦子遊哭笑不得,一麵覺得父親這樣表現,著實好笑。一麵又想,爹爹這些年,過得實在不易。念頭一起,心中便有酸楚。
秦老爺一個在煉氣前期打轉了數十年的人,自然逃不過已經高過他一個大境界的秦子遊。此刻,楚慎行看著徒兒身形一晃,便到父親麵前。秦老爺堪堪刹住腳步,麵上慌亂尚未褪去,視線就撞上秦子遊麵孔。
秦老爺愣住。
秦子遊輕聲叫:“爹爹。”
秦老爺心緒劇烈起伏。
過往五年,他最大的念想,就是兒子上了歸元宗,自家門楣光耀。
可當下,秦子遊……這明明白白,就是秦子遊。他的兒子出現了,未穿歸元袍,腰間是自己為他求來的靈劍。秦老爺當即便明白什麼,之後喉嚨一甜。這刺激實在太大,他近乎要暈過去。
秦老爺撐著一口氣,問:“你當真是子遊?!”
秦子遊正色,說:“自然是——啊,爹爹!”
秦老爺眼睛一翻,真的暈倒。
秦子遊錯愕,臉上出現了少見的空白神色。他扶住父親,心中種種思緒翻騰,神情也有變動。慢慢地,從愕然,變作平靜,還有一絲隱約可見的難過。
他扶秦老爺上床。
而後側頭,打量四周布置。
看到了床邊輪椅,落在地上的包裹……秦子遊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看著床上的父親。
幾年不見,他長高了,父親卻開始佝僂,比過往要低。他隨師尊在外遊曆、闖蕩,要躲開宋安,要在秘境裡諸多算計。對秦子遊來說,日子過得很快。他時時牽掛父親,可也隻是牽掛。
這難熬的日日夜夜,爹爹是如何過來?
他看了自己,是那般神情,多半也是失望吧。
秦子遊靜坐了片刻,出門,看師尊立於院中。
師尊身材俊挺,如鬆如竹。
秦子遊想走過去,可最終,還是在門口停住。
他心中很亂。來時的忐忑、用神識察覺父親的確在此處時的驚喜,到此刻,都成了一片空茫。
最後,秦子遊乾脆在門檻上坐下。他抱著劍,和初拿到日影時一樣,和在從平昌城出發、往郢都西行的路上一樣。心情鬱鬱中,秦子遊莫名想:父親一定十分失望。
他自然可以找千般理由。
宋安要害自己,趙開陽視人命若草芥。
歸元宗仙人不過爾爾,自己遇到了極好、極好的師尊。師尊答應了,可以替父親換新的身體。新身體由種種天材地寶煉製而成,在秘境中時他已經見過,可以讓父親不再停留在煉氣前期多年、不得寸進。
這該是好事。
秦子遊想。師尊也說了,這一切,是宋安的錯。
等父親醒來,與他分說……
他最終歎息一聲,心道:我從前離開平昌城時,心中更多是歡喜。而今看,倒是另一番冷心冷情。
又道:師尊待我極好,我思慕師尊,也是理所應當。可正因為師尊太好,所以我不願讓他多一分煩惱。
秦子遊手撐著下巴,安靜地看著楚慎行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