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行隻看了短短一瞬。
再下一息,他的意識落回碧元大陸,炙土之地,千丈地底,亭中桌邊。麵前靈酒仍在,徒兒尚未從頓悟中醒來,四下明光耀耀。可看眼前,逍遙老祖原先坐著的位置已經空空如也。
唯餘一枚玉簡。
楚慎行腦海中不斷回想著剛剛的畫麵:紫紅色的天空,麵容猙獰扭曲的魔修,加上腳下血海。
他分明隻共享了一刻感觀,可眼下回憶,卻能清晰地勾勒出靈劍刺穿魔修身體時劍柄傳遞在掌心的觸感。
餘光之中,腐敗的汙血上冒著一個一個血泡,而後血泡“撲哧”“撲哧”地挨個破裂,在空氣裡留下一點細碎血沫。
更遠的地方,有被汙染的妖獸毛發完全炸開,身上臟汙,唯有眼睛炯炯有神,露出尖銳的牙齒,警惕地打量四周。
到底——發生了什麼?
逍遙老祖已經飛升萬年!
這樣的劫難,是剛剛開始,還是已經持續了許多時候?
想到後一種可能,楚慎行眉尖緊攏。他把自己曾在藏書閣中看到的、對於正邪大戰的記載與方才場景相互照應,眸光晦澀不明。過了許久,才緩緩舒出一口氣。
楚慎行告誡自己:不急。
按照自己的記憶,碧元大陸還會再安穩至少八百年。
雖說如此,楚慎行神色依舊沉沉。
片刻後,他拿起玉簡,神識探入,瞳孔微緊。
逍遙老祖雖走,但他竟把宅邸禁製交到了楚慎行手中。玉簡中是詳細的操控法門,也提到,他離開之後,楚慎行隻用落一滴血在玉簡上,就能讓宅邸認他為主。雖然此地再無其他機關偶人,但其中不少逍遙老祖昔日收藏的天材地寶。荏苒千萬年,其中不少化灰化土,但總有些靈植,在此地茁壯成長。
另有一些修行法門,多是逍遙老祖閒暇時對著自己搜集來的偏門法術改進。楚慎行略翻了翻,看到不少歸元弟子而今修習之術,隻是在靈氣運作上有少許不同,想來是在日消月磨中又有其他師門前輩在其中改良。
楚慎行心情微妙。
他緩緩想:這位老祖,倒是不疑我的話。
若說此前,逍遙老祖待楚慎行、秦子遊態度始終溫和,是因為他篤信這兩人在他麵前翻不起波瀾。又是師門小輩,該寬和相待。
那到此刻,逍遙老祖人走了,卻這麼乾脆、利落地把宅邸交付予他,足以看出其中信任。
楚慎行捫心自問,覺得這不可能僅僅因為自己修習著歸元心法。他考慮著另一種可能:倘若這回來的是宋安,他告訴逍遙老祖,自己門下出了個孽徒,逍遙老祖會如何決斷?
楚慎行不知答案。
但他認為,這當中,一定還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
……
秦子遊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天。
他意識到自己前麵在老祖與師尊談話時頓悟,便先尷尬。再抬眼一看,自己仍在亭中,師尊就在旁邊,手上拿著一卷書,老祖卻不在了。
秦子遊怔了怔,恰好楚慎行留意他蘇醒,視線轉來。
楚慎行問:“感覺如何?”
……這是不覺得他“無禮”的意思了。
秦子遊想明白,心中微喜,轉而依著師尊的話,細細感受。
他神識沉入自己丹田、經脈,理過一遍,眼睛越來越亮,最後欣悅道:“師尊,老祖這壺靈酒,果真是好東西!我隻抿了半杯,丹田便有融融熱氣。眼下煉化完了,經脈竟擴寬了一絲。”
這一絲說來是小,可須知秦子遊而今已經是築基修士。
從煉氣踏入築基,才算真正踏入道途。
築起道基,便較凡人多出約莫二百年歲數。倘若在這二百年中,結成金丹,歲數就能達到千餘!
一千歲啊,是真正的“仙人”。
往前數上千年,碧元大陸上新突破的金丹修士屈指可數。認真說來,不過是自在峰、儒風寺,再加上穿雲樓三小門中的掌門、長老,外加一個歸元宗體峰峰主。再之後,就是他師尊。
秦子遊築基至今,修為緩緩增長,經脈的擴寬近乎可以忽略不計。到此刻,卻因逍遙老祖的一杯酒,有了突破。
難怪他喜不自勝。
楚慎行看徒兒對著杯中殘酒躍躍欲試,眼睛明亮,雋逸靈秀的眉眼間透出許多歡喜。
他心底因大千世界景象而有的陰霾散去一些,轉而微微笑一下,說:“看這殘酒作甚?”
一天過去,其中靈氣不說散儘,也的確不如原先那樣濃鬱。
秦子遊起先不解其意,隨後倒是記起什麼,左右看看,遲疑:“師尊,老祖他……”
怎麼不見了?
楚慎行更是好氣又好笑,說:“你一個劍修,就這樣全不警惕?”
說著,青藤冒出來,尖頭屈起一點,要敲秦子遊腦袋。
不過這回,秦子遊眼疾手快。他抓住青藤,手指撥弄一下最前端的藤葉。
楚慎行眉尖一挑。
見秦子遊攛掇青藤:“你莫要隻聽師尊的話呀,也聽聽我的。”一頓,記起什麼,一手握著青藤,一手撐著下巴,去看楚慎行。
秦子遊問:“師尊,你從前說,我誤會小青什麼——是什麼?”
楚慎行額角開始跳。
這還起了名字?
看他神情,秦子遊又了悟,小聲嘀咕:“原來師尊還是沒考慮好要如何說,哎,是我多嘴了。”
楚慎行:“……”不,你這不是個後悔的樣子。
他麵無表情,看秦子遊在自己麵前自言自語。青年的手指仍在撥弄藤葉,視線挪回酒杯。他用指尖抹了一點酒水,塗在青藤葉片上。
青藤隨著秦子遊的動作微顫,年輕修士不疑有他,拖著一種懶洋洋的、假作惆悵的語氣,說:“師尊仿佛不欲讓我再喝。也是,喝上一點,就暈了許久,連老祖何時離去都不知曉,的確誤事,不如給你喝。”
他的手指帶著劍繭,這樣摩擦,對楚慎行來說,近乎是子遊在自己身上輕輕摩挲。
子遊垂眼看青藤,他可以安然看子遊。一點酒水,不至於讓楚慎行醉靈。可此刻,看子遊唇角那點隱隱約約的笑意,明`慧的眉眼,神態中自然而然透露出的信任和親昵,楚慎行又覺得,自己心頭的確發熱。
他抑製住,青藤晃蕩一下,從秦子遊手上掙脫、竄回楚慎行廣闊的袖袍裡。秦子遊“哎”了聲,眼巴巴地看著楚慎行衣袖,看他神態,似乎想要乾脆撲上來,好找回自己的“夥伴”。
楚慎行喉間更乾。
他想:你知道什麼?你若是知道這青藤其實是我,恐怕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癡癡纏纏,實在鬨騰。
秦子遊叫:“師尊。”
楚慎行看去。
秦子遊正正經經,顯得很體貼,說:“我並非催促師尊,隻是小青……”乖巧又可愛,還是要時常放出來透風。
楚慎行皺眉。
秦子遊見狀,麵不改色,瞬間改口,“師尊,老祖而今是去了何處?”
楚慎行視線落在他身上片刻,神色淡淡,回答:“老祖已經回歸主魂。”
秦子遊:“……”什麼意思?
楚慎行有意岔開話題。他回憶一下昨日徒兒是何時開始頓悟,慢慢講起:“昨日此時,老祖問我萬年來發生何事。我與他一一細說,你在這之中頓悟。往後不久,老祖身形漸淡……”看出秦子遊疑惑,又額外解釋一句,“此處現身的不過是當年老祖雲遊至此,留下的一抹分魂。待主魂感受到分魂蘇醒,便將其召回老祖而今所在的大千世界。”
秦子遊這才了然。
“隻是臨走之前,”楚慎行停頓,看徒兒跟著屏住呼吸,顯然十分在意自己接下來所言,“老祖聽到了主魂那邊的動靜。”
秦子遊果然問:“是什麼?”
楚慎行不答反問:“子遊,你可記得你我在金華縣見到的妙雲道人?”
秦子遊:“自然記得!”
楚慎行:“當時便說,他興許修習了《紫霄心法》。”
秦子遊“啊”一聲:“魔修心術!師尊,難道?”
楚慎行:“是,老祖主魂亦提了一句‘紫霄一族’。”
他語氣一沉。
因他這句話,秦子遊嘴巴微微張開,陷入怔忡。
小仙師對大千世界有無限向往。
他從話本之中,從自己的思緒裡,幻想出一個大道昌盛的世界。
可如今,師尊卻說,那個世界中,依然會有魔修作祟。
楚慎行繼續說:“不僅如此,那一刻,老祖還讓我看了一眼。”
他神識往徒兒方向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