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行有意問:“大計?”
掌門撫摸一把他那花白的胡子,隻是笑,不回答。
楚慎行也不失望。
這是該有的反應。如果自己剛一出現,對方就忙不迭地把一切和盤托出,那才是明晃晃地把“有問題”三個字寫在臉上。
至於現在這樣,算尋常,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紫霄院掌門態度親切,要與楚慎行這個“百年難遇的築基後期弟子”秉燭夜談。看這態度,不像是食人血肉的魔修,倒像是名門正派裡德高望重的師門長輩。
不過楚慎行已經深深明白魔修們有多愛裝模作樣。他聽紫霄院掌門講話,從對自己出現的欣慰感懷,到承諾往後各樣靈寶都以他為先,配合地時而笑,時而驚喜。
既然有意泄露氣息,楚慎行就是要這一份另眼相待。
他記憶不全,但眼前的老修士也不似對外界是非知之甚多。對方問起楚慎行從前有無師門,又是從何處尋到本門心法。楚慎行挑挑揀揀地回答,一半是根據自己先前腦海中混亂畫麵而做出猜測,一半就是純粹亂謅。紫霄院掌門悉心聽著,不時評價兩句楚慎行“年少有為”。
兩人相談甚歡。
等到第二日,樂生領著一群新弟子前來拜見掌門師尊時,就聽掌門提到,門中多出一位“大師兄”。
此言一出,新弟子們還不明所以,樂生卻目露驚愕,下意識問:“那莫師姐……”
掌門看他片刻,笑一笑,“莫娘當然還是你們師姐,隻是到了‘大師兄’麵前,要被喚一句‘師妹’。”
樂生這才知道,原來並非師尊終於惱了莫浪愁、將其處置,而是有一個新男修冒出來,直接壓在所有人頭上。
不過說白了,這和樂生沒什麼關係。
無論紫霄院首席是誰,總歸不是他自己。
樂生眼珠子轉了轉,一麵好奇楚慎行的來曆,一麵恭恭敬敬地拱手,叫了句“師兄”。
一派師門和樂景象。
楚慎行也微微笑一下,拱手,“師弟。”
兩邊正要敘話,旁邊卻忽然傳來一片嘈雜動靜。
楚慎行視線未至,神識已經將一切勾出。
原來是一個就此番新拜入紫霄院的修士,麵上突顯癲狂之色,徑直朝旁邊的一個“師妹”撲去。
幾個新弟子方寸大亂,倒是樂生等人,像是對這一幕習以為常。
楚慎行算是個例外。
他露出一點驚訝神色,看向旁邊的掌門,詢問:“師尊?”
掌門不動如山,答:“你莫驚詫,在我門中,這也算是常事。隻是你們從前在外流落,難怪有所不知。”
楚慎行福至心靈。
也是。
在他模糊的印象中,魔修與正道修士最大的區分,就是會食人血肉。但陷入癲狂狀態的魔修而言,周遭人修魔修道,似乎並無區彆。
如果楚慎行記憶仍在,他會想到,後世總結之中,這也是魔族幾次敗退的重要緣故。
他們要操縱修士,就要承受無法掌控這一切的風險。
樂生旁邊的紫霄弟子熟門熟路,又吹了一把百香軟筋散。這次分量很少,癲狂的修士因此半暈半醒,他旁邊,另一個修士則捂著腦袋,勉強維持著理智,不敢暈去。
他被咬傷,脖頸都在流血。
此人麵色難看。
他來到這霧瘴之中,是為了躲避正道追殺,可不是要送上門,給旁人當盤中餐!
在外時,從來隻有他看著凡人、修士挑挑揀揀的份兒,怎麼能想到,一朝之間,形勢逆轉。
尤其是,此刻,他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師兄”、“師姐”們看過來的眼神之中,並無什麼善意。
完全是在審視,好像恨不得把自己舌頭放到他傷口處,將其中湧出的血吮乾。
這當中,掌門咳嗽一聲,溫言說:“樂生,我記得你先前說過,往生院內來了位新人?”
樂生的視線從受傷修士傷處挪開,微笑一下,回答:“是,師尊。”
掌門淡淡道:“既如此,便請那位客人過來。你們在外勞苦,新入門的師弟師妹也該知事。這樣,乾脆將所有人都喚來,也讓大夥兒正式見一下你們楚師兄。”
因為這句話,一炷香工夫後,整個紫霄院之人都聚於大殿之上。
掌門坐於上首,下方則有百來人。
楚慎行正想,這人也太少。就見掌門一揮袖子,殿中出現兩張長桌,而弟子們一齊拱手,朗聲說:“謝師尊賜宴。”
賜……宴?
楚慎行身為“大師兄”,座位在掌門右手邊,長桌最上處。
莫浪愁同樣出現了,坐在另一張長桌後,抬眼看楚慎行。
楚慎行與她對視,微微笑一下。莫浪愁先皺眉,然後會以一笑。
而後,不待這對“師兄妹”說些什麼,大殿入口方向,忽而傳來一陣鋃鐺聲響。
楚慎行聞聲望去。
有黑袍弟子在前,身後跟了十數人。楚慎行在其中看到昨天那個受傷修士,此時,對方麵帶驚懼之色,欲逃而無門。另有十來人在後,麵色麻木,有老有少,甚至包含一個稚童。
新弟子們麵麵相覷,老弟子們則麵上帶笑。
楚慎行自覺自己身份恰好介於兩方之間,應該擔起詢問的重任。
他輕咳一聲,“師尊,這是?”
話音剛落,便聽得一聲淒厲慘叫。那聲音刺破大殿,落在每一個人眼中。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彌漫出來,楚慎行一頓,側頭去看。隻見那名昨日受了傷的修士如今已經四分五裂,筋骨分離。
掌門淡淡道:“去吧。”
話音落下,所有在場之人皆聽到一點液體滾動的聲響。低頭看桌案,才發覺,原來自己麵前多了一個杯盞,裡麵自然是剛剛那名修士的血。
紫霄弟子們顯然對這一刻期待已久。他們一齊舉杯,到這一刻,神色終於有所不同。不是此前在新弟子們麵前展露出的從容,而是貪婪的、渴切地望著杯子裡的血水。
簡直像是——
楚慎行說不好。
他覺得自己此前應該見過,知道要怎麼描述,可如今記憶全失,大腦空空。
正如他忘記青藤應該纏住什麼、自己曾經擁有過什麼。
麵對周遭一切,一股索然之感湧上楚慎行心頭。恰好此刻,旁邊人在喝杯中血。因老弟子們帶動,新弟子們也一樣拿起杯子。起先還很珍惜,到後麵,杯子裡的血沒了,他們還在不停地舔舐著杯壁,不願意漏過哪怕一點血絲。
在這裡的修士大多也是煉氣期,已經築起道基之人屈指可數。而對於前者們來說,吃下一個與自己同階、甚至比自己境界更高的修士骨血,哪怕不論解去心癮,也能提升修為,是大補之物。
相比之下,莫浪愁、裘振等人因修為更高,顯得興致缺缺。
不過兩人同樣舉杯,一飲而儘。
轉眼,整個大殿之上,唯有楚慎行未曾喝去杯中血。
“慎行?”
掌門含笑叫他。
楚慎行可以感覺到,掌門雖態度和煦,可實際上,卻正在以神識探自己底細。
雖然楚慎行的確在運轉魔門心法,但這樣一個人,忽然出現,不知來曆,掌門也有警惕。
眾目睽睽之下,楚慎行拿起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