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元信符與瀾川信符不同, 不會化作飛鳥。但總有一點相似:信符發出之後,會朝接收之人所在方向飛去。
當初秦子遊在吳國山嶺間找尋宋安,便是用上此法。
如今, 白皎抬頭, 望著眼前黑暗。他知曉碧元之眾皆在靈梭下方, 在十裡、百裡骨殖之上苦苦掙紮,又知道, 魔修在崖上修出一座城池, 而他的父親,如今在那個方向。
白皎近乎被這個念頭壓垮。
他牙關跟著戰栗, 低聲念:“爹爹。”
聲音落下, 程雲清厲聲喝道:“白皎!”
白皎抬頭看她。
程雲清心中也有憂慮, 但她更知道, 白皎此刻的所有慌亂,都於事無補。
白皎這會兒大腦一片混亂, 不能思考。程雲清倒是飛速去想,要說些什麼,才能讓對方冷靜。
她最終道:“看楚真人如何說。”
無論是上方困陣影響到信符去向,還是白天權真的被魔修帶走。
楚慎行是願意插手救人,還是不欲理會、任白天權自生自滅。
原先也不是他們能夠決定的事。
聽了程雲清的話, 白皎思緒清明些許, 低低“嗯”了聲。
他看向楚慎行,所有人都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不覺得壓力, 隻是在想:倒是父子情深。
這也難怪。
如果一切發展皆如前世,那距離白皎知道自己身世有異, 也過去五百多個年頭, 足夠白天權與他修複關係。
或者有另一種可能。因宋安帶來的變故, “秦子遊”不再是劍峰大師兄,帶來諸多變故。八百年過去,白皎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來曆。
在碧元修士忐忑、秦子遊擔憂,瀾川修士眼神各異的注視下,楚慎行說:“還是先往下,看看狀況。”
白皎的心提到最高處,聽到這話,隻覺得空空落落。
這當然是最合適的選擇,可白皎依然憂切不已。
往後一程,他都坐在一邊。程雲清拿出一枚宋真人的信符,說了白皎此前那番話。這一回,信符倒是安然沒入下方。
碧元修士們聚在一處,低聲講話。
說著說著開始傳音入密。大抵是在安慰白皎,說楚慎行既然願意帶他們來這邊,就說明此人心善。哪怕白真人真的被魔修帶走,楚慎行多半也願意額外前去救人。
白皎聽著,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碧元修士們安靜下來,程雲清握著白皎的手。
不多時,她卻又有怔忡。
程雲清麵上透出強烈的歡喜。白皎有所覺,看她,心臟跟著開始劇烈跳動,問:“雲清,莫不是?”
程雲清答:“是!師尊回我的話了——楚真人!”
她喚楚慎行。
見楚慎行目光轉來,程雲清露出一個笑容,說:“師尊方才給我發了信符!他說,已經知曉我們前去之事,如今開始組織碧元修士。等我們落下的時候,碧元修士就能直接上靈梭,離開此地!”
此言一出,金善先說了一個“好”字。聲音落下,才意識到自己莽撞。
金善撓了撓頭,楚慎行倒是不在意他插話,隨口應道:“如此便好。”
有了和下方修士的聯係,程雲清又轉頭低聲和白皎商量,是否這會兒再發一枚信符下去,好問問白真人的狀況。
白皎聽了,嘴巴微微張開,下意識要應下。但話到口邊,他又拍一拍臉頰,艱難地搖頭,“不了。”
程雲清訝然。
白皎說:“師尊如今正忙,還是不多打擾。等到了下麵,”他停頓一下,“將人接上靈梭,再議此事,也能方便些。”
程雲清聽了,擔心地望著白皎。白皎勉力笑一笑,低聲說:“我沒事。”
程雲清肩膀一點點鬆下來,知道自己這會兒說什麼,都於事無補。
她隻能安靜地陪著白皎。
四側黑暗無邊無際,與八門金鎖陣之上相比,要清冷寂寥許多。
沒了此前的薄霧、遊走亡魂,隻是更純粹的黑,沒有光線能抵達這裡。
因八門金鎖陣在上,下方修士難以逃脫。他們隻能被困在此地,絕望地等待自己身上靈氣散去。
這樣的時日沒有儘頭。哪怕靈氣枯竭,丹田乾涸,修士們依然會活著,清醒地等待魔修前來“進食”。又無力反抗,隻能絕望死去。
靈梭逐漸安靜,楚慎行神識往下延展。
漆黑、寂靜……
而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聽到有人在講話。
聚在一起,焦灼又驚喜,滿心期盼,等待方才宋杓說到的前來相救之人。
楚慎行心念一動:快要到了。
他的神識宛若水流,以方才觸碰的一點為源,往四麵延伸。
他“看”到了人群之下的累累白骨,看到了修士之間奔波勞碌的宋杓、青雲掌門等“熟人”。三千餘名修士,說來甚多,但聚在一處,也無需多少空間。楚慎行的神識很快延到更遠的地方,而碧元修士們尚無所覺。
按照白皎的意思,碧元修士左右,皆有覬覦之徒。
這片淵底空間著實寬廣,耗費很多時候,楚慎行終於捕捉到一點痕跡。
他境界之高,無人察覺這道隱秘窺探的神識。
對於碧元修士以外的囚徒而言,這隻是淵底尋常的一天。
楚慎行聽著、看著,直到神識徹底掠過,終於睜開眼睛。
靈梭上的修士們各自安穩,唯有秦子遊,注意力始終放在他身上。
這一睜眼,楚慎行恰好與秦子遊視線相對。
秦子遊驀然一抖,像是受驚的小鹿。
楚慎行眼睛眯了眯,似笑非笑,傳音入密:“又在想什麼?”
秦子遊實話實說:“白天權。”
楚慎行看他,秦子遊便把所有煩惱坦誠相告。他說:“魔城狀況尚未可知。聽孔雀的話,其中防衛不算森嚴,但——被捉到這裡的修士真的太多了。魔修雖有血癮,卻也不至於發作頻繁至此。這些修士,當真是給魔修準備的嗎?”
楚慎行聽出徒兒的言下之意。他此前就有擔心,到如今,情況迫切地壓在麵前,自然要多加一重考慮。
秦子遊又說:“再者,碧元修士左右,皆有覬覦之人。是,我知曉這個。可那些‘覬覦之人’,難道各個都行過惡事?便是當真如此,再往兩側去呢?”
他總願意對旁人抱一份善意。
秦子遊:“這片地方太大、太大了,百千年來,不知道魔修捉過多少人丟到此地。其中總有不曾行惡之人,倘若我們來過,又離去,讓那些人枯死在這裡……師尊,我並非覺得人人都要救,那實在太操勞,太費心。但我們都來了,他們差一點就能離開。”
楚慎行聽到這裡,心裡有數。
藤枝纏著秦子遊的腰、手腕,秦子遊一動不動,嘴巴抿起一些,望著楚慎行。
楚慎行與徒兒對視,從徒兒的眼睛裡,看到許多從未變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