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幾個時辰, 瀾川修士斂聲息語,潛入城中。
魔城浮於血池之上,隨著血池的起伏而升降。
如今城門封閉, 設有禁製,按說可以攔住所有不帶進城令牌的修士。隻是楚慎行四兩撥千斤, 將陣法略作更改, 並未引起守城魔修注意。
幾個守城魔修這會兒倒是沒在賭骰子, 但依然散漫,懶洋洋地靠在城牆上講話。
楚慎行聽了兩句, 竟是在說“前線”之事。原來“議和”的消息早早傳回,幾個魔修議論, 說:“不知道那群人會不會打到這裡。”
另一個魔修笑道:“若真來了, 我就先溜之大吉。”
第三個魔修瞥一眼前者,怪笑道:“你如今跑了, 回頭魔族怪罪下來, 你又要如何?”
前者嘴巴一撇,“我找個人族世界,安生待著。每逢發作, 就換一個地方……”
幾個魔修聽著這話, 哼笑一陣,倒是不多說什麼。
青雲掌門眉尖皺起, 瀾川修士卻習以為常。
他們和魔修打交道太多, 知道眼前幾個隻要滿足血癮,並無其他癖好的魔修已經算是“良善之輩”。在魔族控製之下, 與之為伍的魔修們大都拋卻了自己從前的身份。他們將自己看作人、妖之外的另一族存在, 與魔族相近, 卻又並非真正魔族。
楚慎行聽了片刻, 知道這群魔修口中花花,卻並不知曉什麼要事。
他轉開注意力,吩咐跟來的修士們,除了自己師徒,加上歸元二人外,餘下修士每十人左右結成一組。加上自己這邊,共記四組,往魔城四方探去。
所有人隨時以信符聯絡,這次查探的目的是找尋線索。等到一日之後,再在城中會和。
孔鐸聽到這裡,不解道:“前麵不都說了,城中那處……”
秦子遊說:“便是真有什麼關竅在城中那座大殿裡,也要先探聽過裡麵有什麼。”
孔鐸恍然,接受這個答案,說:“人修有句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秦子遊笑了下,說:“正是如此。”
一行人分開,楚慎行一路留心宋杓的反應,不知不覺,便問了十數次:“此地似乎無人。依宋真人看,往後要怎麼走?”
有了此前的諸多鋪墊,宋杓偶爾會有兩句正麵回答。
從外間看魔城,隻覺建築繁多,擠擠挨挨,風格各有不同。青磚白牆與朱牆紅磚落在一處,看得諸人眼花。
楚慎行說“無人”,也不是無的放矢。有前麵半年的征戰,魔修死的死、在外的在外,留下守城的著實不多。
四處空空,遍地寂靜。
楚慎行與宋杓在前,秦子遊和青雲掌門在後。
雖然離開碧元甚遠,但碧元天道對宋杓的壓製依然存在。楚慎行旁側敲擊良久,宋杓倒是配合,斟酌答話,但進度顯然不妙。一行人走了許久,路越來越窄,旁邊的建築愈發低暗。
楚慎行不得不開始考慮,也許是自己的判斷出錯。
如果他原本也“應該”來這裡,原本也會遭遇險境,再從中脫困。那他或許不應該看重宋杓的意見,隻需捫心自問。
楚慎行換了態度,重新打量周遭。
因長久無人居住,很多屋子顯出一種異樣的死寂。他看到落在黛瓦上的灰,看到院中栽著的一棵樹。樹已經枯死了,枝乾和無人居住的屋子一樣空落。
在他和宋杓身後,秦子遊正和青雲掌門講話。
是秦子遊從青雲掌門眉目間看出些許困惑,於是主動說起:“我和師尊這些年在外,也到過不少魔族世界。掌門如今所見,不一定是修為多麼高深的魔族的居所。”
青雲掌門嗓音沙啞,說:“是了。我是覺得,這裡未有我此前所想那般凶惡。”
秦子遊說:“此方‘雷澤大世界’,原先是雷鳥掌控,妖族昌盛。但到底是大千世界,有其他世界的人修往此方來,一樣需要地方居住。長此以往,這些人族修士聚於一處,建出城池。”
青雲掌門說:“也是。這些年,碧元之中也常有從穿梭通道無意闖入的人修妖修。”
秦子遊:“待到魔族入侵,自是生靈塗炭。掌門可還記得,當年天裂之日,去到歸元的那名魔族?”
青雲掌門歎道:“自然記得。”
隨著這番對話,兩人腦海中都冒出蘇支目佉的模樣。
當日所受之辱,到如今,依然讓青雲掌門記憶猶新。他往後修行時,總要回想,再猜測,如果老祖不曾及時趕到,自己會有如何結果。
這成了青雲掌門的心魔。
他是歸元宗、是整個碧元大陸的精神支柱。所以這番話,青雲掌門不能對旁人說。
他原先就是被白天權之前的那任丹峰峰主用靈丹催出化神修為,往後三千年都不曾再進境。等到又八百年過去,青雲掌門清晰地感到了身體的衰敗,有許多力不從心。
秦子遊說:“魔族入侵,雷鳥率領諸多妖族,與留在雷澤大世界的人修們一同抵禦——想來如此。崖壁是雷鳥巢穴,這魔城,原先興許是當時人修留下的居處。再到雷澤淪陷,無論是被魔族帶來、留在此地看守百年千年的魔修,還是在大戰中叛變的修士,都住在這裡。他們之中,不一定都是高階修士。”
青雲掌門聽到這裡,恍然。
秦子遊說:“再有。除了血癮之外,魔修、人修、妖修,本來也無甚不同。幾百年間,他們或許也有與人結為道侶、誕下孩童的時候。”
這些孩子以尋常模樣出生。在魔城中,自然會被要求修習《紫霄心法》,但不一定有所成。
這些人,漸漸被驅到魔城邊緣,勉強度日,時常還會成為其他魔修的盤中餐。
秦子遊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
他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背叛人族、妖族的魔修固然可惡,但這些出生在魔修之中,不知事的年紀就被要求修習《紫霄心法》的孩童,又是何辜。
但在這同時,秦子遊也知道。隻要《紫霄心法》存在,這些“無辜”的孩子就會成長為另一個和他們父輩一樣殺人啖肉的魔頭。
周遭還是靜悄悄的,好像天地之間,隻留有楚慎行四人。
楚慎行察覺徒兒在想:如果變異後的紫清藤可以消除《紫霄心法》對修士的影響——
這是好事。
但秦子遊緊接著又想:想來並非如此。
如果真是這樣,程玉堂沒必要將玉簡後半部分內容抹掉。
這些心思在秦子遊心中轉過一瞬,很快淡去。
楚慎行神識鋪開,在四方一寸一寸搜尋。
他們腳下的石板中滲了深深血色,與天色相應。
在楚慎行不再詢問之後,宋杓也未有多言。從始至終,他都顯得安靜,像是一個影子。
青雲掌門又對秦子遊說了些什麼,秦子遊一一回答。麵上是穩重青年,八百歲化神,名聲傳出去,多少人豔羨。
但他顯得不卑不亢,溫和有禮。隻有楚慎行知道,秦子遊心思多且跳脫,不多時,又開始想:說來,正是掌門在師尊脊骨上刻了鎮魔印。
他看青雲掌門的眼神略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