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合她的意。
捏死塵埃裡的仇人沒什麼意思。冷宮裡的那幾位,她也不過是為絕了後患才走那一趟。
對他,她想看得始終是他過得尚可,卻被她毀了人生。
於是欣賞了好半晌後,顧清霜才說了第一句話:“君侯,彆來無恙。”
“……太後娘娘。”他磕了個頭。
還好,是這個稱呼。若他開口還冥頑不靈地叫她“清霜”,就真成了隻長年紀不長腦子,會讓她愈發嫌棄自己當年的眼光。
“先帝賓天,你我之間也該有個了斷了。”她緩緩道,“你知道當年哀家為什麼厭惡你麼?”
賀清晏伏在地上,不敢抬頭:“是臣辜負了太後娘娘……”
“誰在乎你那點心思。”她譏嘲出聲。
賀清晏打了個激靈,殿裡忽而安靜下去,恐懼在這樣的安靜裡極易蔓延。他抑製不住地輕顫起來,惶恐蔓延向四肢百骸:“那是……那是……”
“哀家的祖母、父母、兄弟姐妹,哦……還有我的兩位嫂嫂、兄嫂的的侄子侄女,我顧家上上下下十三條人命,是活活餓死的。”
賀清晏驀地抬起頭。
他好似從沒想過她會為此記恨――是了,他自是沒想過,因為當時她雖難過至極,卻又那麼善解人意,哭得喘不上氣都還在說不怪他。
這麼多年,他從來不知道,連那場痛哭都是她籌謀中的一步。
“你若沒招惹過我該多好。你若沒招惹過我,我便會請托旁人去幫他們。再過上三四年,我也會出宮,帶著宮中的積蓄,我們全家都能過得很好。”
她平靜地說著。
這些事,她曾經一想就痛。但成百上千次地想過之後便也麻木了,覺不出痛來了。
如今,這道傷雖然還在,卻被這滿宮奢華鍍了金、鑲了玉。即便仍實實在在地留在那裡,也已瞧不真切。
“你若沒招惹過我,我的手上也不會沾上這麼多血。”說到這句,她忽而又笑了,“如今,再多沾些倒也不妨。”
賀清晏惶惑地望著她,呼吸滯住。她眼看著他臉上的血色逐漸褪去,發啞的聲音猶如陰曹地府的女妖:“哀家知道,你的祖父母與母親已經去世……父親還在,兄弟姐妹中有一個庶姐、一個庶弟視你如仇敵,哀家便不拿他們當敵人了。除此之外的幾位,還有你的妻子、一雙兒女……林林總總加起來應是有十七位。嘖嘖,比哀家的家人多了四位,就當這麼多年來的利息吧。”
“太後娘娘!”賀清晏慌忙想上前,兩旁的宦官將他一擋,阻了他的去路。
隔著四五步遠的距離,顧清霜凝視著他,麵上揚起明媚的笑:“還沒回過家吧?觀文侯,回去看看吧。”
觀文侯愕了愕,忽而意識到什麼,再顧不上理她,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
顧清霜目送他離開,心底一片寧靜。
十餘年來,她從不曾這樣寧靜過。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和瘋過的南宮敏一樣,十餘載光陰渾渾噩噩,猶如大夢一場。
她知道賀清晏回家後會看到什麼。
早在月餘之前,她就讓人將那十七人都封死在了一間屋裡,門窗釘死,暗無天日,無衣無食。
月餘過去,他們應該已都是屍體了。
朝臣們是沒什麼反對之聲的。這等沒落的宗親原也不值得他們費什麼心思,更何況,這旨意可是“先帝親筆”。
先帝感念她多年來的侍奉,願意幫她了結這場仇恨。他又一直是個好皇帝,在朝堂從無什麼任性妄為之舉,臨終之時想任性一把,朝臣們哪會多說什麼?
十七條人命,落在朝堂之上不過一個數字罷了。
就像多年前她家中的十三條命。
夕陽西斜之時,宮外傳來了賀清晏自儘的消息。彼時顧清霜正立在紫宸殿外,遙遙靜立,看著予曜在太傅的陪伴下批閱奏章的認真模樣。
予顯原也在殿中陪著予曜,偶然看見她就迎出來,朝她一揖:“母後何不入殿?”
“哀家隨處走走。”顧清霜抿著笑,“你跟太傅提一提,莫弄得太累了。你弟弟年紀還小,彆累壞了眼睛。”
“兒臣知道,太傅也清楚,每半個時辰都讓皇弟歇息。”予顯說罷頓了頓,“那兒臣先進去了?”
“……還有。”顧清霜再度開口,予顯轉回身,靜聽吩咐。
顧清霜道:“哀家看他有時心不在焉便會咬筆尾,你若看到定要說他才是。朱砂有毒,日子長了要生病的。”
“好。”予顯重重點頭,“母後放心!”
朱砂,有毒。
她想起自己畫的那些畫。那時她總愛以紅色作畫,說是畫出來喜慶。
自那時起,朱砂在懷瑾宮中便很常見了。一顆一顆,極細的小粒,藏在護甲裡、香囊中,都看不出。
偏這東西還易溶於水,又沒什麼太重的味道。
香茶裡、點心裡、精心熬製的湯裡,哪兒都好添那麼一點兒。
極輕微的劑量,一丁一點地積累後才起效,直像是染了病,日漸不濟。
顧清霜長籲了口氣,無意在紫宸殿再多停留,轉身回頤寧宮去。
路上,她聽到嬉笑聲,循聲看過去,有四五個小宮女正在偏僻的宮道上嬉鬨著,頭上紮著丫髻,應是剛進宮的小丫頭。
“我想家了。”其中一個情緒不高,聲音聽著難過。
“彆想啦,現在又回不去!”同伴寬慰她,“我聽姐姐們說啦,等我們二十出頭,就可以回家了!還會攢下很多錢!就不愁吃穿了!爹娘都會高興的!”
二十出頭,就可以回家了。
不愁吃穿,爹娘都會高興的。
顧清霜深吸氣,抬頭望著湛藍的添色,緩去眼中湧起的溫熱。
“……姐姐?”阿詩擔憂的喚她。
她抿笑:“沒事,走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