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懷中之人麵色蒼白,好似隨時都能夠暈過去。
比起他麵色蒼白,溫莊晏更想看他從前那般憤怒抗拒的模樣,而不是這般的委屈求全。
“在陛下的心中,臣就是這樣一個色中餓鬼不成,”溫莊晏放棄了一親芳澤的打算,輕輕的鬆開了他道,“不過是陛下體弱,總喜歡往後摔,微臣前來扶上一把罷了。”
他退開後退到了林曜覺得安全的距離,不多一步,不少一步,剛剛好。
林曜既覺得心安,又仿佛那樣的危機時刻懸在心頭一樣讓他坐立不安,溫莊晏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不說話,林曜隻能開口問道:“溫大人此番前來所謂何事?”
“宮中沉悶,微臣想帶陛下出去走一走,”溫莊晏看著小皇帝驚訝的神色說道,“陛下以為如何?”
他看似在問,卻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林曜知道他的意思,咬牙點頭道:“朕也對宮外向往良久,願隨溫大人出去一觀。”
“向往良久?”溫莊晏唇角含笑,“陛下莫非想逃?”
林曜屏住了呼吸。
溫莊晏麵色卻不改分毫:“陛下放心,在這京城之內,陛下就算想逃也逃不掉,天羅地網,就算鑽進老鼠洞裡,臣都能把陛下給揪出來。”
他這話說的自信,也讓林曜白了臉,因為溫莊晏這個人,說到就一定會做到。
“陛下換衣服吧,去了宮外,時刻記得您不再是皇帝,”溫莊晏轉身出去不再給他壓力,倒是讓林曜在換衣服的時候輕鬆了幾分。
一身布衣,雖是柔軟但仍然讓林曜覺得哪裡都不太舒服。
他從前的衣服皆用綢緞所做,件件選取最好的絲綢,生怕哪裡做的不好,一身輕便讓人覺得舒適,而這樣的衣服卻厚重的很。
溫莊晏本在殿外等候,在看到出來的小皇帝時卻再次愣了一下,穿著龍袍的小皇帝有著那一身帝王氣勢,的確漂亮無雙,他卻沒有想到,這樣簡單的布衣沒有壓下他的容貌,反而讓那一身衣服感覺不配穿在他的身上。
“可還穿的習慣?”溫莊晏笑著問道。
林曜同他站在一起,微微摩挲了一下手腕道:“溫大人穿的習慣,朕自然也穿的習慣。”
溫莊晏讓他換衣服的時候他才發現這人既沒有穿一身武服,也沒有穿一身朝服,布衣便裝讓他看起來像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可是那高大的身形和那和煦的眸中偶爾閃過的冷光卻讓人不敢輕忽。
“那便是極好了,”溫莊晏拉著他上了馬車。
馬車輕便,地方狹小,車壁都並非實木,而是好像隨意用布料拉在一起,宮內地麵還算平坦,倒是勉強坐的住,可是到了宮外,地麵坑窪不平,那輪子顛簸,即便林曜努力扶住,也忍不住的東倒西歪。
車內狹小,他本就跟溫莊晏靠的極近,一個不慎之下直接撞上了他的胸膛,仿佛投懷送抱一般。
“陛下坐穩了,”溫莊晏似乎完全不受影響,穩如平地,甚至在扶著林曜坐好後隻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就讓他坐的極穩。
他一片的清風朗玉,就好像那晚強迫的人不是他一樣,讓林曜實在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麼。
外麵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林曜坐的穩了也有些新奇,見溫莊晏老神在在,稍微掀開了些窗簾看到了外麵的集市。
來往的行人皆是穿著黯淡的布衣,甚至一些人的身上的布料灰撲撲的,一個補丁又一個補丁的,他們皮膚幾乎是黃褐色,手上好像都沾著泥土,連著那旁邊叫賣的小販招待客人舀上一碗麵的手都讓人覺得那麵條臟的很。
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的場景讓林曜重新放下了車簾。
溫莊晏神色不變,淡淡問道:“陛下怎麼不看了?”
“無甚趣味,”林曜一句話,肩膀上的力道加重了兩分。
若說剛才是讓他感覺到安穩的話,現在便是讓他覺得疼了。
“陛下以為,什麼比較有趣味?”溫莊晏的聲音仍然溫和,卻讓林曜覺得有幾分的害怕,他在生氣。
林曜不答,他繼續說道:“美酒,美食還是美人?陛下可知道,您所享受的那些東西,皆是那些無甚趣味的人用命給您換來的。”
“不過是一些器物擺件,何需用命,”林曜反駁。
“您倒是真的不知民間疾苦,”溫莊晏打量了他片刻鬆開了他道,“宮中膳食精細,陛下從前每日一餐皆要數十道菜,樣樣皆要不同,這些食材來自五湖四海,每日要用最新鮮的,自然需要快船運送,快馬加鞭,隻為了陛下一頓飯,無數的人可能要累死在路上,這還隻是膳食。”
隨著他的話音,林曜沉默不言,卻突然聽到外麵人聲鼎沸,好像到了一處人極多的地方。
熙熙攘攘,有哀哀叫著的聲音,有侍衛維護排隊的聲音,還有無數感謝的聲音。
“陛下不以為然,覺得臣欺負您?”溫莊晏傾身,從袖中取出了一方絲帕戴在了林曜的臉上,低垂的眉眼中帶著認真,將那絲帕係的極為牢固後掀開了車簾跳下了馬車,又在車旁靜候林曜的下來。
林曜在他的攙扶下從馬車上下來,站在這人群之外卻是著實的震驚原地,之前他覺得身上這一身極為的不合適,這樣粗製的料子即便穿在身上也不舒服,可那些當街的人卻穿著比這還要破爛的衣服,他們甚至有的人臉上還帶著笑意,仿佛那樣足以。
而到了這裡,卻是真的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這裡聚集了很多的人,他們有的衣不蔽體,渾身的衣服破破爛爛不知道沾染了什麼東西在上麵,看不出來原本的色澤來,有的人腳上穿著草鞋,更多的人卻是赤著腳走在膈腳的路上,渾身到處都是傷痕瘡疤,滿臉的麻木,隻有在看到隊伍前頭的饅頭和米粥時好像才能夠讓他們看到一點兒的希望。
“他們是什麼人?”林曜的手指輕顫。
世界上怎麼會有人這樣的活著,小皇帝無法理解。
“他們是從各地逃到京城來的難民,”溫莊晏對於他此時的問題回答的認真,“陛下要吃穿,要建設行宮,要打賞上下,官員自然隻能從他們的身上壓榨剝削,種出的糧食還不夠交的賦稅,吃不飽就隻能逃,要不然就會被硬生生的餓死。”
他這話說的很輕,卻能夠感受到手中那指尖的顫抖。
“陛下怕了?”溫莊晏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林曜輕輕的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溫莊晏眸中若有所思,拉緊了他的手到了那施粥的棚下,他初初到達就有侍衛認出,見他過來紛紛行禮道:“溫大人。”
一聲溫大人,就好像在平靜的湖麵上激起了千層浪花,剛才還麻木不仁的人群紛紛看向了這裡,人群紛紛跪下:“謝溫大人救命之恩啊……”
“是溫大人呐,您真是救命的活菩薩。”
“謝謝大人……”
連孩子都跪在了地上糯糯的說著,目光中全是敬仰。
他們吃不飽飯,差點兒餓死,是溫大人救了他們的命。
“大家起來吧,”溫莊晏一聲卻是無人起來,他略微思慛道,“大家排隊一天了,若是真的感謝溫某,也應該先用過飯,溫某慚愧,難當大家一聲謝,隻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著,便是不負。”
林曜看著那個俊美的男人,他站在那裡,無數的人發自內心的擁戴著,他們信任他,感激他,甚至當他這個皇帝站在旁邊時都覺得他更像個皇帝。
等到民心安撫,隊伍重新排起,溫莊晏才注意到了一旁靜靜站立的林曜道:“臣有一事,想陛下親自來做。”
他這話說的低聲,連最近的侍衛也沒有聽見。
“什麼?”林曜抬眼問他。
溫莊晏拉了他的手站在隊伍的前麵道:“請陛下親自來施粥。”
“朕來?”林曜有些愣住。
“對,一人一勺清粥,一個饅頭,不能給多了,要不然人心會不平,記住我說的話,”溫莊晏將他推到了跟前,遞給了他一個勺子。
湯勺不大,桶中的粥雖是冒著熱氣,卻不算濃稠,對麵是無數人渴望的眼神,林曜對著他伸出的碗舀了一勺湯倒了進去,再給了一個饅頭過去,那人道了一聲謝,端著碗拿著饅頭就到了隊伍的末尾狼吞虎咽去了。
林曜從未被人道過謝,一時竟有些怔愣,這樣的讓他難以下咽的東西,為什麼他們卻那樣的渴望?
一勺又一勺的粥布施了下去,饅頭也發放了下去,偶爾的指尖接觸,白皙如玉的手上染上了些泥土的痕跡,那漂亮的小皇帝卻沒有半分的自知。
一直到了暮色降臨,施粥結束,林曜被拉上馬車的時候似乎還有幾分的難以回神。
“陛下可累了?”溫莊晏解開了他臉上的絲帕,露出了那張掛著汗水粉色一片的麵頰出來。
林曜點頭,初時不覺得,現在停下來才發現胳膊疼得快要不是自己的了,他微微張口道:“恐怕比不上他們累。”
“那是自然,”溫莊晏淡淡回答道,“他們在吃完粥以後還要去搭建暫住的窩棚,開墾荒田,比之陛下要累的多。”
“為什麼?”林曜不明白。
他真的像是糊裡糊塗的當了一回皇帝,溫莊晏對於他這樣的問題卻耐心的很:“為什麼什麼?”
“為什麼要一人一勺,為什麼會引起人心不平?”
“因為善心雖好,但人心不足,一旦失衡就會引起人心不平,想要均衡,自然不能一味地隻靠善心,”溫莊晏看他仍不明白,舉例道,“就如同兩人都要祈求施粥,一人健康,一人腿瘸,你若因為憐憫多施那腿瘸之人多一碗,有可能他本來隻是腿瘸,第二天就會完全沒有辦法走路,或者難民之中腿瘸之人會更多,一旦長期下去,抗議就會產生。”
“為了一碗粥,”林曜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對,就是為了一碗粥,”溫莊晏閉目,那些深刻的場景鐫刻在他的心頭,“這裡還有清粥,還有很多的人隻能啃樹皮,吃草根,甚至為了填飽肚子連觀音土都吃的下去,再甚者易子而食,人吃人……”
“易子而食?”林曜覺得手腳發涼。
“陛下不明白?”溫莊晏一時覺得諷刺,百姓受苦受難,可是小皇帝看不到聽不到,他甚至不懂,“易子而食,就是說兩戶人家都有孩子,將孩子交換了,然後吃掉……”
“彆說了……”林曜捂住了嘴,莫名的開始乾嘔,那樣的場景他在今日之前還不相信,可是今日見了一次,那些對於食物的渴望讓他覺得心驚,對於溫莊晏說的話也十足十的相信了。
“陛下今天累了一天了,好好休息,”溫莊晏送小皇帝進了寢宮甚至沒有進去,那種荒涼湧在心頭,無法控製。
林曜也沒有管他,進了宮殿就開始嘔吐,太醫前來診治卻也又診不出什麼,隻能讓他好好休息。
一次沐浴,洗去了身上的塵土和手上的虛構,林曜將手搭在眼睛上躺在床上,身體疲憊,可是精神卻一直阻撓著他入睡,白天的場景,溫莊晏說過的話一直縈繞在心口耳畔。
他不是一個好皇帝,照原本的局勢下去,即使不是溫莊晏,也會是彆人,蕭國不會存在的太久。
天下沒了他林曜不怕,可是沒有溫莊晏……他即便有信心自己若是重新掌權一定會努力做個好皇帝,可是天下紛亂再起,值得麼?
不值得,林曜的內心這樣告訴自己,不值得。
從前的他在意自己的帝位,現在的他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在乎,不求複位,隻求能夠保住自己的命,至於那皇位,溫莊晏若是想要,給他也無妨。
林曜從床上爬了下來,對著鏡子細看,鏡中美人不染絲毫塵埃,即便一身布衣也無法收斂光芒,這樣的容貌不說離開皇宮,就是不讓溫莊晏那樣的人覬覦都很難。
既是禍水,又是籌碼,若是運用得當,或許能夠讓他逃出生天。
“上百萬兩銀子撥下去,不但災情沒有解決,還引發了瘟疫,”溫莊晏語氣不重,可是他這樣說話的時候,就代表他已經在生氣了,“何大人,您是自己說,還是要我去查?”
站在他對麵的人連忙跪了下來,一臉驚慌道:“王爺饒命,您有所不知,這賑災需要地方官員配合,上下打點……”
“上下打點?!”溫莊晏輕輕笑了出來,“你們倒是大膽,朝廷撥下去的銀子都敢侵吞,官餉不夠,賑災的銀子都敢伸手,很好,非常好,卓蒙。”
“在,”卓蒙虎軀一震拱手行禮,“主上。”
彆人或叫他溫大人,或叫他王爺,隻有這些跟著的兄弟從未改口過。
“查,這次從賑災銀上動過一絲一毫的,不論緣由如何,一律殺無赦,抄家關入天牢,”溫莊晏一聲令下,卓蒙得令,何大人卻一個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天子一怒,伏屍萬裡,溫莊晏雖還未登上那個位置,手段凶殘卻人人懼怕。
民間傳言風雲驟變,可是不論謠言再凶猛,百姓們看到的是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被殺,無數的金銀成箱搬運,卻通通換成了糧食發放給了他們。
“一共查抄官員一百四十九人,累積抄家所得銀兩共計兩千四百五十萬兩,”卓蒙說的時候渾身都有些顫抖。
一兩銀子就夠三口之家生活一年了,國庫之內不過一千多萬兩,不過一次賑災的官員加起來卻比國庫還要多。
國家衰弱至此,百姓流離失所,雖有皇帝之過,但是上行下效,那些蛀蟲也是原因。
“全殺了?”溫莊晏問道。
卓蒙點頭:“官員全殺了,他們的家人怎麼處理?”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溫莊晏平鋪直敘道,“卓蒙,你知道為什麼前朝實行連坐麼?”
卓蒙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仍然心驚:“主上,稚子無辜,這……”
“想什麼呢,全部派去服苦役,享了彆人的福氣,自然也要受一下彆人的苦難,”溫莊晏笑道,“在你心裡,我這般殘暴不仁麼?”
“屬下不敢,”卓蒙連忙低頭,他不過是想到了小皇帝的遭遇。
“下去辦吧,”溫莊晏看他眼神,卻是與他想到了一處。
官員家人可殺可放,但是林曜不一樣,他想要坐穩帝位,那麼曾經的皇帝就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