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的顛簸都會讓葉禮把少年抱得更緊,唯恐對方碰傷了哪裡。
想到初來侯府那天,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秦青在車裡撞的滿頭是包,葉禮不由露出了痛悔的表情。
被假象蒙蔽的自己怎會那般愚蠢?
葉禮正胡思亂想著,一塊石頭忽然砸在車窗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秦青睫毛一顫,慢慢醒了過來。
緊接著又是咚咚幾聲,更多石頭雨點一般砸在車上。
“你們乾嘛砸車?當心我用馬鞭抽你們!”車外傳來馬夫的叱罵。
秦青睜開眼睛,完全醒了。他順著窗簾的縫隙往外看去,卻見一群小孩蹦蹦跳跳地跟著馬車,嘴裡含著糖果,手裡捏著石子兒,一副歡快無比的模樣。
“泰安侯府貪,侵吞天下財!三年洪澇三年旱,妖孽不除國祚斷!泰安侯府貪,侵吞天下財!三年洪澇三年旱,妖孽不除國祚斷……”
孩子們反反複複吟唱著這些歌謠,卻根本不知道這歌謠裡隱藏著怎樣的殺機。
秦青猛地退後,臉色變得煞白。
996氣得渾身都在發抖:“喵了個咪的,這歌謠若是傳唱開來,秦家滿門都會被淩遲!”
秦青抓緊了葉禮的衣袖。
葉禮連忙捂住秦青的兩隻耳朵,讓他倚靠在自己懷中。
這些孩童都在鄉野裡長大,豈能編出這樣的兒歌?被他們含在嘴裡的糖果是從哪兒來的?是從教導他們的人手裡拿的吧?
這些孩子均來自於附近村寨。他們的父母從侯府領到了養活他們的工錢,可他們卻在做著戕害侯府的惡事!
誰說天下自有公道?葉禮沒有看見公道,隻看見了一樁樁冤屈。
心疼的感覺像波濤一般泛濫。葉禮緊緊捂住秦青的耳朵,露出了憤怒至極的表情。
是誰在害秦青?叫他抓住,他必要殺了對方!
“跑快點!”葉禮對車夫沉聲下令。
馬兒果然跑得快了一點。
忽然,那些刺耳的童謠消失了,接連響起的是孩子們的嚎啕大哭。葉禮掀開車簾往外看去,卻見江匪石帶著一群村民抓住了這些孩童,用竹板撬開他們的嘴,掏出糖果扔在地上。
“為了幾塊糖,你們便把救了你們全家的泰安侯府給賣了?這等見利忘義,不忠不孝之輩,莫說是我們劉家村的後人。”
江匪石臉上帶著冷笑,手裡的竹板狠狠抽在年紀最大的一個孩童的嘴上。
孩子的父母就站在一旁,先是不斷衝侯府的馬車作揖賠罪,然後狠心說道:“江先生你打得重一點,讓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漲漲記性!”
另外幾個孩子也都被各自的父母拎到一旁,扒了褲子重重地打。
哭聲取代了歌謠,傳遍這條鄉間小路。
葉禮一直看著這一幕,等到馬車轉過一個彎才收回目光。
秦青趴伏於葉禮肩頭,睜著霧氣朦朧的眼睛往外看,然後便勾著薄唇靜靜地笑了。
哪怕這抹笑容是為了江匪石的維護,葉禮也不再覺得酸楚。隻要秦青能夠高興起來,怎樣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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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小侯爺終於回來了。”被放出偏院的陶然坐在客廳裡冷嘲熱諷。
秦德懷拿出扇子給滿頭大汗的兒子扇風。
葉禮自然而然地接過扇子,呼呼地扇了起來。
爬上桌子啃食糕點的996冷笑一聲:“哼,舔狗!”
陶然被關了好幾天,早已經壓了滿肚子的火,當即就問道:“聽說你馬車裡被人用血寫了詛咒?你知道詛咒你的人是誰嗎?”
秦青趴伏在桌上,把小臉麵向葉禮,迎著風閉眼假寐。
陶然見不得他這副不知愁的模樣,提醒道:“是那二十個孩童的父母寫的!他們恨你,也恨泰安侯府!”
秦德懷連忙為兒子辯解:“你彆吵吵了,我們一早就有計劃的。那二十個孩子不會有事。”
“怎麼會沒事?這些天的擔驚受怕是他們活該嗎?直接把金子給那些妖道,不拿孩子當祭品,不也照樣可以把妖道們往死裡坑嗎?孩子不是你們用來報複壞人的工具!”
陶然越說越生氣,走上前想推秦青。
葉禮輕輕揮了揮手裡的扇子,陶然的手臂竟被並不鋒利的扇沿劃出一條血痕。
陶然捂住傷口,驚呼了一聲。
秦青睜開眼,厭厭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才道:“那些妖道早已打通了江北城各處官衙的門路,你知道嗎?”
陶然隱約知道一些。無為道長交遊廣闊,背景很深,去了誰家都是座上賓的待遇。
秦青直起腰,又道:“這些天我四處幫葉禮尋找妹妹,發現許多流浪到江北城的孩童都在清虛觀附近莫名失蹤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葉禮扇風的手停了停。
陶然恍惚搖頭。這件事,她真的不知道。
秦青站起身,走到門口,看著外麵毒辣的日頭:“以往,無為道長扔下壺口的孩子大多是流浪的兒童,其中也有貧寒農戶主動賣給他的女童。這件事你知道嗎?”
陶然點了點頭,神情有些茫然。
“那二十個好人家的孩子有父母,有親族,這些人在乎他們的死活。以往被溺殺的孤兒難道就該死嗎?”
秦青回過頭看向陶然,問道:“那些失蹤的孤兒,又有誰會在乎呢?”
陶然張了張嘴,想說我在乎。
“你在乎嗎?可你拿什麼去救他們呢?無為道長被官兵抓去,隻要花些銀子,早晚還會放出來。隻要改名換姓,他還會重操舊業。你拿什麼去阻止他,阻止官府的助紂為虐?”秦青仿佛看透了陶然的心。
陶然答不上來。她隻是一個普通女子,她什麼都做不到。她連救人也隻能花侯府的銀子。
“那二十個孩童的父母,他們的恨意就是我需要的刀。我知道這把刀可以殺了無為道長,從而徹底杜絕這個罪惡。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了吧?我為的是救下更多不能為自己發聲,也不會有人去在乎的孤兒。”
秦青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涼茶。
“儘管恨我吧,沒有關係。我承認,我的確是不擇手段了。但是從此以後,不會再有孩童被投入壺口當了祭品,也不會再有孤兒不明不白死在清虛觀裡。”他放下茶杯,平靜地說道。
陶然張開口,醞釀了半晌,然後又緊緊閉上了嘴。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罵些什麼。
秦青做的事似乎很殘忍,可結果卻是好的。街上那些被扭斷手腳,割去舌頭,匍匐爬行的乞兒是怎麼來的?都是從清虛觀這樣的地方來的。可是誰又能救他們呢?
秦青救不了他們,因為扭斷的手腳和割掉的舌頭,再也長不回去了。可是秦青卻救了未來許許多多會遭遇同樣摧殘的孩子……
陶然搖了搖頭,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她現在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
秦青回頭看了葉禮一眼,安慰道:“放心吧,我已經查過了,你妹妹沒被清虛觀抓去。”
葉禮打扇的手顫了顫。
秦青的溫柔重達千斤,竟叫他無法承受。妹妹是假的,身世是假的,那些苦難經曆也是假的。當真相全部被揭開,秦青對自己,還能像現在這般嗎?
蹲在桌上的996忽然嗤笑起來:“秦青,你看李夙夜的表情好像大難臨頭了一樣。”
秦青回眸看了葉禮一眼,在心裡委屈地低哼:“叫他騙我!”
陶然的叱罵和誤解他從來不曾放在心上,因為這個人不重要。但葉禮卻實實在在叫他傷心。
“我的兒啊!你受委屈了!”秦德懷忽然站起來抱住秦青,哭得老淚縱橫:“你為江北城做了這麼多事,招來的卻全都是怨恨,爹爹心疼你啊!要不咱們把鑄幣權和免死金牌交上去,隱姓埋名躲起來吧!爹爹今天真的被嚇到了,爹爹不想你出事!”
秦德懷越說越傷心,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秦青也不嫌臟,拿出帕子給秦德懷擦臉,無奈地說道:“爹爹,交了免死金牌和鑄幣權,你以為皇帝就會放過我們嗎?不會的,姑姑做下的孽,皇帝都記在我們頭上。拿著身份文牒和路引,我們躲到哪兒都會被找出來。就這麼著吧,死之前把家裡的錢全都花完,也就值當了。”
秦德懷揮揮手,哭著說道:“花花花,你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我要修一條四通八達的路,用來運糧。”秦青順勢說道。
“修!”
“我要買糧食,越多越好。”
“買!”
“我要開工廠,叫附近的鄉民都來做工。”
“開!”
“我要擴建侯府,廣招工匠。”
“擴!”
“我要挖一條水渠,把南城洪波湖的水引到江北城來。”
“挖!”
秦德懷頓了一頓,急忙喊道:“等等等等!你知道挖一條水渠把洪波湖的水引過來需要花費多少銀兩嗎?”
“我知道。這條水渠要挖三年,沿途買地,雇傭工人,打點官府,差不多能把侯府掏空。”秦青平靜地說道。
“掏空了侯府,咱們怎麼活?”秦德懷顫聲問道。
秦青把孩童們吟唱歌謠的事簡單說了一下,反問道:“爹爹,你以為我們還有活路嗎?”
秦德懷嚇得眼都直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用力拍桌,斬釘截鐵地說道:“挖吧!開通水渠灌溉旱地本是官府應該做的事。如今官府沒有作為,那咱們爺倆臨死之前就做了吧。多多少少積一些陰德,叫我兒下輩子投一個好人家,不用大富大貴,平平安安就行。”
“爹。我這輩子投身當您兒子就已經很好了。”秦青把臉埋進父親懷中,偷偷掉出了幾滴眼淚。
秦德懷抱住兒子孱弱的身體,撫了撫他微涼的發絲,心痛如絞。
“我兒,你才十六歲啊!”這一聲長歎,浸透了父親的心頭血。
葉禮手中的扇子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竟是再也無法偽裝。悔恨與恐懼催促著他,叫他轉過身,倉皇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