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伯兮和蔣廣元麵對麵地坐在沙龍裡。
周圍全都是鬱鬱蔥蔥的植物,或寬大、或濃密的葉片阻擋了外界窺探的目光,讓這個小小的角落顯得格外幽靜。
一盞花朵造型的落地台燈立在一株彩葉橡皮樹後,投射出的橘黃光線帶著葉片形狀的斑點。
蔣伯兮惶急而又茫然的心,便在這晃動的光影和流淌的靜謐裡安定下來。
他把一根不曾點燃的香煙叼在嘴裡,苦笑道:“爺爺,這個地方你布置得真好!”
蔣廣元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拐杖放在叉開的雙腿中間,雙手交疊,搭著拐杖的銀製龍頭。他麵色威嚴,深邃的眼眸裡卻藏著幾分關愛。
“嗯,布置得再好照樣要被你拆掉。”
蔣廣元終究還是沒忍住,硬邦邦地刺了一句。
“對不起。”蔣伯兮摘掉香煙,垂頭喪氣地道歉。
他打理得非常精致的發型這會兒早就被扒得亂糟糟的,英俊的臉龐寫滿了急躁和懊悔。
“沒關係,陽光孤兒院早就沒了,孩子們也不會再來了。”蔣廣元閉上眼睛,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時間最是留不住。隨著時間離開的那些人也留不住啊。”老爺子搖搖頭,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蔣伯兮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秦青,眼眶不由紅了。
他拿出打火機,摁了好幾次才把火苗摁亮,點煙的時候沒對準,差點燒著自己的劉海。他現在整個人都是混亂的,狼狽地像一隻剛離開森林進入茫茫荒原的野獸。
“彆再抽煙了。我就是抽了太多你的二手煙才會失去味覺。”蔣廣元不滿地念叨一句。
蔣伯兮摘掉香煙,抬頭看去,語氣也很不滿:“爺爺,你什麼時候抽了我的二手煙?這個黑鍋我可不背!”
“我每天都擔心你抽太多煙會弄壞味覺,結果就把自己的味覺弄壞了。是我幫你承擔了吸煙過度的後果。”蔣廣元冷哼道。
蔣伯兮用力摁滅香煙,氣笑了:“老東西,你這就有些強詞奪理了!來來來,我們好好掰扯掰扯!”
終於又聽見孫子叫自己老東西,蔣廣元沒有發火,反而暗鬆了一口氣。
“彆掰扯了,現在感覺好點沒有?”他平靜地問道。
蔣伯兮愣了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的心緒竟然沒有之前那般焦躁不堪了。
他抹了抹額前的頭發,低低地笑了兩聲。
“謝謝你爺爺。”他真心實意地說道。
“謝什麼。”蔣廣元撇開頭,很是看不慣孫子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謝謝你當年沒有把秦青趕走。”蔣伯兮的嗓音變得異常沙啞。
采訪的時候,秦青說他心目中最偉大的廚師是蔣爺爺,那時候的蔣伯兮還覺得不以為然。然而直到現在他才發現,爺爺是真的很偉大。他的真誠,是很多人一輩子都學不會的東西。
“謝謝你沒有看輕一個孤兒。謝謝你花費幾分鐘時間問明了情況。謝謝你把那個規矩執行了下去。謝謝你照顧秦青那麼多年。謝謝。”
蔣伯兮越說鼻頭越酸。
如果不曾失憶,這些事本該是他做的。
“爺爺,”蔣伯兮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蔣廣元,認真說道:“你的確是最偉大的廚師。”
“哼!”蔣廣元用力拍了拍拐杖頂端的龍頭,一副對孫子的誇獎不屑一顧的模樣,實則嘴角正微微抽搐。
這是用力抿直唇瓣,防止自己笑出聲才會引發的不適反應。
蔣伯兮盯著爺爺抽搐的嘴角看了幾秒,然後移開目光,沒有拆穿。原來爺爺這麼可愛。難怪秦青說他羨慕自己有一個好爺爺。
失去的時光再也找不回來了。那麼隨著時光一同失去的親情和愛情,還有機會找回來嗎?
媽的,究竟是哪個粉絲給我和秦青取名叫做“薄情CP”?一定是跟這個有關係!
蔣伯兮的思維已經亂了。他很茫然,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把秦青留在身邊。
蔣廣元壓下嘴角的抽搐,然後才問:“當年你為什麼離家出走?你在我這兒待得好好的!”
這件事是梗在他心裡的一根刺,疼了十多年。
“秦青說起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和他第一次見麵以及最後一次見麵,是我離家出走那天。”蔣伯兮苦笑著搖頭,然後問道:“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在店裡?”
“你那天不知道在搞什麼鬼,一連做壞好幾個蛋糕,我就罰你留下補習。怎麼,你怨我啊?我家離餐廳走路隻要五分鐘,你晚上不敢一個人回去啊?”
蔣廣元凶巴巴地瞪眼。
他也覺得莫名其妙。他一覺睡起來,那麼大個孫子就消失了,隻回了一條“不想學廚”的短信。後來他前往大兒子家,極力勸說孫子回心轉意,卻逼得孫子發出了再也不碰鍋鏟的誓言。
“唉,我永遠搞不懂你們這些孩子心裡在想什麼。”蔣廣元撇開頭,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的記憶,我都丟失了,是我媽後來告訴我的。她想我了,跑到店裡看我,卻發現我高燒41度,人已經昏死在廚房的地板上。她匆忙把我送去了醫院,也沒有通知你。”蔣伯兮揉了揉隱隱作痛的眉心。
蔣廣元張大嘴巴,露出駭然的表情。
他真的不知道!
他以為孫子牛高馬大的,不會有事。
“對不起,是爺爺疏忽了!”時隔多年,蔣廣元也對孫子說出了道歉的話語。
有些事真的很難分出對錯,隻能怪造化弄人。
“沒關係,我在醫院躺了一天就好了。”蔣伯兮苦笑搖頭。
就那麼一次高燒,他便把秦青忘得一乾二淨。
“你怎麼會忽然發燒?”蔣廣元後怕不已地問。
“大概是因為我淋了一場雨,還打了一架吧。”說到這裡,蔣伯兮忽然止住話頭,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眯,然後又猛然睜大了。
他混亂不堪的心,以及滿腦子的惶急,都被一種劇烈的震蕩清掃得乾乾淨淨,換作了無比的清明。
他知道該如何挽回秦青了!
秦青那麼心軟,他肯定會為了自己死心塌地地留下!
哈哈哈!蔣伯兮,你是一個天才!
蔣伯兮快速抹了抹額前的頭發,頹廢的臉龐煥發出興奮的光彩。
“你笑什麼?”蔣廣元用擔心的目光看著孫子。
“沒,沒什麼。爺爺我還有事,我們待會兒再聊。”蔣伯兮慌慌張張地站起身,想要離開。
蔣廣元用拐杖攔住孫子的去路,固執地問:“你隻失去那天晚上的記憶吧?你給我好好說說,你為什麼不肯再跟我學廚?”
“有很多原因,我待會兒再告訴你行嗎?”蔣伯兮用手去抓拐杖。
“不行,你現在就告訴我!”蔣廣元很想解開這個心結。他想了十幾年,總是想不明白。
“一個原因是我不喜歡學廚,二個原因是——”
蔣伯兮隻好快速給出答案。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蔣廣元就凶巴巴地打斷了:“你說的什麼屁話?你不喜歡學廚?”
老人家用力抽回拐杖,氣勢洶洶地站起來,臉色鐵青地說道:“蔣伯兮,當年你的腦子燒壞了嗎?不對呀,如果燒壞了,你怎麼能考上清大?你竟然說你不喜歡學廚?你都三十多歲了,你還沒活明白呢!好好好,我找個明白人跟你說!”
蔣廣元狠狠推開蔣伯兮,走到沙龍外麵高聲呼喊:“小甜豆,小甜豆,你來一下!”
剛才還急著離開的蔣伯兮馬上站住不動了。他要找的人正是秦青。
秦青很快就出現了,身上的廚師服已經換成了來時穿的休閒裝。如果再晚一點,他就真的離開了。
“蔣爺爺,你有什麼事?”秦青走得很快,臉上滿是擔憂,目光與蔣伯兮的視線輕輕一觸,馬上又挪開了。
蔣伯兮貪婪地盯著他,眼睛微微發紅。
“你進來說話。”蔣廣元把秦青拉進沙龍。
蔣伯兮馬上跟進去,乖巧得不可思議。
“混小子,”蔣廣元用拐杖指著蔣伯兮,語氣嚴厲:“你把剛才那些話對著秦青原原本本說一次!快說!”
老人家沒有讓孫子摸著自己的良心說話,因為他知道孫子沒有良心。當著鏡頭的麵,孫子可以眼也不眨地撒謊,而且完全找不到破綻。
但秦青可以成為他的良心。
“什麼話?”秦青一麵拍打蔣廣元的脊背,一麵忐忑不安地看向蔣伯兮。
直直地望進秦青清澈見底的瞳仁,剛才還理直氣壯地說我不喜歡學廚的蔣伯兮,此刻竟完全張不開口。
他垂下眼眸,慢慢回憶著曾經,揮開偏見的霧霾,清晰地審視少年時的自己。
那時候的蔣伯兮也隻是個高中生,每天都有繁重的課業,卻會堅持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練習一個小時的刀功,每天晚上放學,再練兩個小時的廚藝。
他儘量擠出每一個空餘時間來學廚。做壞了一道菜或一個甜點,他會非常懊惱,也會堅持不懈地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