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男孩回答不上這個問題,沒想到他說:“啊我知道了,你小時候是女孩,青春期時變成男孩了是嗎?”
蠱婆渾身一僵,猛地抬頭看向他,腫泡眼裡浸滿瘋狂,眼球激烈地顫抖。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事。
他凶狠地盯著他,以為他會在寧宿眼裡看到異樣的眼神。
他習以為常,從年少時一直活在其中,鄙夷、害怕、厭惡的眼神。
小蠱婆是有名字的。
隻不過,他自己不願再提起,基地知道的人也不敢隨便提,都叫他蠱婆。
他從不提,是因為他的名字非常女性化。
他叫苗姝。
和師天姝同一個“姝”字,遊戲基地人人都知師天姝,卻極少人知道苗姝。
他有一個這麼女性化的名字,是因為他小時候,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他是女孩。
他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村落裡,他是家裡的第四個女孩。
在那個女孩完全無法跟男孩相比的村落裡,女孩唯一的優先權,在於跟著蠱婆學蠱。
他就被父母送給蠱婆了,因為家裡養不起那麼多孩子。
他跟著蠱婆學蠱,承擔所有家務。
那個老蠱婆沉默寡言,除了教他和命令他的時候,從不說話,最多有一次,她一周都沒開口。
後來他慢慢就明白了為什麼。
在那個封建迷信的村落裡,看不起病的人會找蠱婆,但大多時候,村民都對蠱婆避而遠之,背後各種冷漠的議論和汙蔑。
誰家原本健康的人忽然死了,肯定是因為蠱婆。
今年大旱,村裡收成很差,肯定是因為蠱婆。
誰家男人和外麵的女人野合被抓住了,男人哭著說經過蠱婆家門,不知道怎麼就鬼迷心竅了,妻子就信了,哭著帶人來在門外罵一整天。
那個村子似乎需要這樣一個人,來宣泄不滿,當成所有卑劣行為的借口。
他在村子裡自然受到了同樣的待遇。
去鎮上上小學時,在學習知識的學校,這種狀況非但沒有好轉,還更加可怕。
他從來沒有同桌。
她們說他頭上有虱子,身上有蟲子。
班上有人忽然生病,家長就會鬨到班裡,逼他一次次轉班,沒有一個老師喜歡他。
他的書被扔出教室,有不知情的男生路過撿起來,全班的同學衝出來圍著他興奮大叫。
“他幫苗姝撿課本,他一定被苗姝下了情蠱!”
“他一定不會嫌苗姝臟,覺得苗姝很漂亮,想跟她一起睡覺吧!”
“啊?~~~”
那個男生滿臉漲紅,指著他大聲喊:“我怎麼可能喜歡她這麼惡心的人,我看到她就要吐了!”
說著他就背對他,扶著一棵樹乾嘔起來。
他吐得那麼努力,努力地表明立場,融入到他們正確的隊伍中去。
沒有男生敢或願意靠近他。
他剛到廁所門口,裡麵女生就急匆匆跑出來。
好像他是瘟疫。
他以為也就這樣了。
他的命運最悲慘也就這樣了。
沒想到,前麵還有更淒慘可笑的事在等著他。
他越來越像個男生,身上的男性特征越來越明顯,終於在一次體檢中,他從鄉鎮醫院衝出去,成了小鎮的驚天奇聞。
他們全都用一種震驚、興奮、惡心的異樣眼神看著他。
他們班的女生瘋狂用書和書包砸他,罵他是變態。
他在去廁所的路上被女生用石頭砸,男廁門口兩個男生興奮地盯著他,盯著他的下麵對他招手。
村裡人說他終於被反噬了,陰損的事做多了終於被詛咒,變成不男不女的怪物了。
他沒想到的是,蠱婆在知道這件事後,態度更加激烈。
她一邊拿著掃帚打他,一邊對他瘋狂大罵,罵他的話比她一年說的話還多。
看著她皺紋環繞的眼裡瘋狂和扭曲的恨意,他明白,她終於也找到了她的“宣泄口”。
“隻有女孩能學蠱,你以男兒身養蠱,會遭到反噬,會被蠱神懲罰的!”她沙啞猙獰地撕喊。
聽,他們說的話多像。
可笑的是,他真的被反噬了,他好像真的是被詛咒的人。
他身上皮膚開始潰爛,他愈加麵目不堪,他渾身散發著惡臭。
他沒法再上學,沒法再接觸人,沒法再住在蠱婆那裡。
他躺在一棵枯樹下。
隻有烏鴉願意落在那棵枯樹上,隻有蟲蛇願意貼近他。
如果不是進入遊戲,他可能已經死了。
進入遊戲,一切都被掩蓋。
直到,被眼前的男孩直接掀開,露出他那如蛆蟲扭曲的過往。
猜到這一不可思議事實的男孩,一定會像當時所有人知道這件事時一樣,不說惡心,至少會用異樣的眼神看他。
但他沒有。
他看他和看人類,看鬼朋友,看一切他覺得正常的事一樣。
他平常聊天一樣說:“啊,你身體裡缺乏5α-還原酶。”
“什、什麼?”
就連蠱婆一時也蒙住了,在一個恐怖遊戲裡聽到這樣一個詞,就跟聽到鬼話一樣,應該說比鬼話還鬼話。
“你彆不信啊。”男孩挺起胸脯說:“我可是學生物的,12歲進入大學少年班,15歲就作為研究生跟導師研究重大生物課題了,你要相信我相信科學。”
“……”
男孩盤腿坐在地毯上,麵向坐在床上的男孩,跟他科普科學知識,“你這情況,對於生物人隻算基礎皮毛而已,我剛才說的那東西,簡單來說,就是合成5α-二氫睾酮的必要物質。”
沉默。
“就是,你要知道小天才有時候是不會給人講題的。”
他挽尊了一下,說:“總之就是,缺少這種東西,你一開始生不出足夠的雄性激素,直到你身體生長到成熟階段。”
“所以,你小時候是女孩的樣子,長大雄性激素開始正常分泌,開始雄性化。”
“世界上很多你這類彆的人,像x人、y人、xxy人,xyy人等,遍布世界各個角落。”
“還有個叫[xy家庭]的組織,就是要告訴你們,你們並不孤單,你們是真實且光明存在的人類一員,有一個溫暖的大家庭。”
寧宿繼續跟他科普他自己,“至於影響因素,有遺傳,還有懷孕時,父母亂用那些什麼轉變胎兒性彆的藥物什麼的。”
“你再說,再說一遍……”
聲音喑啞,似乎帶著哭腔。
說話的人垂著頭,長長的頭發於黑暗中遮住了他的臉,隱隱能看到他全身在輕輕顫抖。
寧宿抿了抿唇,又說了一遍,他非常有個人偏向地補充了一句,“反正變成這樣,和孩子本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房間裡太安靜了。
安靜到有什麼液體掉落在衣料上的聲音都能聽到。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蠱婆抬頭,怔怔地看著他。
稠黑的夜空露出一絲魚肚白。
他隱隱能把坐在地毯上的男孩看清。
他有一頭柔軟的黑發,皮膚白到在黑暗的房間發出柔白的光,那雙大大的桃花眼水潤清透,閉合間長長的睫毛如蝴蝶扇動纖薄的翅膀。
有一隻醜陋的青蛙,活在一個陰暗的世界裡。
他被陰暗和孤獨日複一日地折磨著,一直以為這闃無人聲的黑暗世界,就是地獄,他就是地獄中的惡心陰暗生物。
直到有一天,有一隻漂亮的蝴蝶從上方飛過,那蝴蝶的翅膀美麗又纖弱,卻有一種神奇的蝴蝶效應,掀開了頭頂上方的石頭。
明亮的陽光撒到他身上時,他才知道,原來他不是在地獄,他隻是在井底。
“你十二歲上大學,我十二歲剛上初中,正出現向男生轉變的跡象。”他轉開頭說。
寧宿:“好羨慕你十二歲可以上初一。”
“?”
寧宿:“有錢上初中真好,我就是沒錢上學才不得不連續跳級,去上少年班的。”
“……”
“不管怎麼說,你就是很聰明。”
“唉是。”男孩點頭,“就是後麵生病了,有一種病毒攻擊了我的大腦,就變得有點呆了。”
兩個男孩在暗淡的房間裡,像普通朋友一樣淡淡聊天。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孩向窗外望了望,“天快亮了,我得走了。”
他熟練地翻窗走了。
小蠱婆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走到床邊的衣櫃前,打開櫃門。
係統沒有分配房間,房間由玩家自選,選前不知道入住的是男孩還是女孩,衣櫃裡準備了兩種性彆的衣服。
像寧宿今天穿的花瓣領粉襯衫,就是女孩的,他可能不知道。
衣櫃右邊,是一排精致漂亮的六歲女孩衣裙。
帶著水泡的手,輕輕撫上其中一件真絲歐根紗泡泡袖連衣裙。
這些年,他強行讓自己忘掉過往,記憶真的開始模糊。
他六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已經不太清楚,但可以確認的是,那時是女孩的樣子。
還是還算漂亮的女孩吧。
六歲,大概是女孩剛生出愛美之心的時候。
那兩年是他這輩子唯一會照鏡子的歲月。
他關上衣櫃門,又走到兒童房門前。
他打開了兒童房那扇沉重的房門。
油彩木偶人坐在兒童床上看著他。
就像他第一次給他開門時那樣看著他。
當時他看到他第一眼,肮臟的洗不掉的油彩,他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直接把他關進了兒童房。
在洗手間,聽到有玩家說他和他像,他甚至不願意帶他下去吃飯了,也更不想看到他。
油彩木偶人從床上跳下來,小跑過來抱住他。
小蠱婆用力咬了一下唇,忍住什麼。
油彩木偶更用力地抱住他,緊緊貼在他身上。
從窗外淩霄藤滑下去時,桃花眼男孩緊緊抱著他。
他問他:“喜歡這樣抱著的感覺嗎?”
“哈……呀……”
“那你也這樣去抱抱你的伴生人吧,他也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