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江的臉也被白繃帶裹住了。
他嘴巴張合都困難,說出的話含糊不清,“阿伊,啊,你真的要把我做成木乃伊嗎?”
阿伊安靜地拽著白繃帶,聲音乾乾啞啞,“嗯。”
他一直是四樓的鬼朋友裡最堅強的一個,至少看著是。
血娃娃特彆愛流血淚,吱吱膽子最小,歲歲最內向,相比之下,他是最堅強穩定的一個。
可此時,孟江在他乾啞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細微的哭腔。
“我把幸運值都給你了。”他說:“你就要走嗎?”
對於他來說,把幸運值全給玩家,比其他任何鬼朋友都更難得。
他從小,周圍人都想從他身上索要,因而他對自己擁有的東西格外珍惜,讓他主動送出,一定是他非常喜歡的人。
而孟江來到城堡第一晚,就得到了1點幸運值,當晚十九個玩家,隻有師天姝、寧宿、祝雙雙和他四個人得到幸運值。
阿伊記憶起就沒真實觸碰過父母,隻在照片中看過他們。
他生活在一個又一個農村親戚家,爸媽在國外務工賺到的錢,對那些親戚來說是巨款,爸媽寄給他的生活費也不少。
親戚們都想養他,想他去他們家住,他們就可以拿到這一筆生活費。
最後,他住時間最長的是二姨家,因為二姨都把家裡最好的房間給他住了,他爸媽就覺得相比彆家,二姨家更好一點。
實際上,他受到的最好待遇,就是住在那間房間裡而已。
還因住在那間房間裡,被表哥嫉恨。
他常年身上帶傷,表哥給的占一半。
在他剛進二姨家時,其實對這個表哥心懷一種期待,是那種在幼兒園總被欺負的弱小弟弟,對哥哥的期待與崇拜。
沒想到內向自卑的表哥,給他的傷害不比彆人少。
甚至在他巴結想融入的幾個少年,要玩木乃伊遊戲時,他主動把他推出去。
他多想,那個比他高一倍的表哥,其實是個厲害的能保護他的哥哥,把幼兒園欺負他的孩子趕跑,把虐待他的親戚打走。
他多想,當他被繃帶勒緊,骨骼都被勒碎的時候,有個高大的哥哥能跳出來救下他。
抱著渾身是血的他,從那個漆黑的山洞離開。
山路崎嶇陡峭,一身是傷的他,在他懷裡也能安穩睡著。
到死都沒有這樣一個哥哥出現。
但是,他也沒想到,在他死後很久,從做鬼也被欺負到能夠反殺後,這樣的哥哥出現了。
他有著高大的身軀,爽朗的性格,明亮的笑容,以及不可抵擋的勇氣。
他在第一晚就衝對麵懦弱自私的孫星大罵膽小鬼。
他第一晚就抱著他一起睡覺,睡姿一言難儘,但胳膊呈現一個保護的姿勢。
他多想,一直擁有這樣一個哥哥。
孟江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可是,我也跟你說過,你不用把幸運值全給我啊。”
液體浸透了木乃伊臉上一根白繃帶,“就是因為你這樣說啊……”
當時,知道用恐嚇方式可以得到幸運值時,那麼多玩家都在逼迫鬼朋友,醜惡嘴臉儘現。
多像他那群親戚在跟他要錢,跟他要說給爸媽聽的好話。
可是他從來沒比逼過他。
他不僅沒逼過他,他還在稻草人被毀掉的那晚,對他說,如果有一天他們兩個都要死了,不要把幸運值給他,自己留著,或許有用。
這是第一個對他說這種話的人。
他一定不知道,當時垂著頭的他,心裡是怎樣的感受。
他也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覺醒。
“留下來,好不好?”阿伊啞聲說,“我們一起在這裡生活,我一定是個好弟弟。”
孟江已經說不出話。
又一條繃帶裹在他的臉上。
他不僅說不出話,也看不見光,逐漸無法呼吸。
他下過不少副本,身體強壯,而且阿伊根本沒死勁地拉緊,他身上的骨骼和肉並不覺得疼。
隻是在這一層又一層白繃帶下,那一點空氣越來越稀薄。
這白繃帶還不是普通繃帶,如果是普通繃帶,他一個力量者不至於連繃帶都掙不斷,這繃帶裡有一股奇異的香氣,讓他渾身無力的同時,越來越眩暈。
香氣越來越濃,空氣越來越少,孟江已經無法保持清醒。
在意識即將消散時,他模模糊糊好像聽到了歌聲。
“媽媽的肚子好溫暖,想要扯到地獄陪伴。”
“我死的時候,它在顫,可是對我的眷戀?”
曾經讓他噩夢不斷,渾身冰涼的聲音,此時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茅草屋裡,正教歲歲英文字母的季明瑞,聽到這歌聲,猛地抬起頭。
桌子上,正滿臉疲憊握著鉛筆寫字母的歲歲,也放下了鉛筆,轉頭向外看去。
季明瑞沒在他臉上看出多少害怕,隻是見他神色微微沉了一點。
祝雙雙用力咬著唇,用疼痛讓自己清醒。
她嘴角不斷溢出鮮血,眼淚也跟著下湧。
“可能,是我們……誤會……”
誤會怪物小孩了。
她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想報複母體,畢竟他們的歌聲中有對母親的怨恨,可確定的是,他們不是想害他們,而是想保護他們。
他們,這群在母體中有危險的“孩子”。
那天在擋怪物小孩時,不論玩家怎麼對待他們,他們都沒有主動傷害玩家。
他們隻想毀掉鬼朋友,在他們“出生”前。
可能是,因為他們知道鬼朋友是惡鬼童,會傷害孩子。
可是他們不知道,那群孩子並不想讓惡鬼童受到傷害。
即便他們是傳統意義上的惡鬼童。
寧宿飛奔到城堡時,城堡最頂端正好最後落地。
他腳踩斷壁殘垣,飛奔向最高出處那個即將墜落的油白胎兒雕像,在它即將摔在地上時接住它。
再轉身,原本雄偉的城堡,成了一片碎虛。
在他腳下。
壓在一片由城堡向整個童話鎮蔓延的淩霄藤上。
當塵土散儘時,寧宿低頭看向胎兒雕像,它就近在眼前,寧宿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確實是在痛苦掙紮,不過掙紮已經很微弱了。
寧宿抬頭發現,不遠處,童話鎮很多小孩正向這邊看。
天還沒黑,他們都是正常的孩子模樣。
鬼生和曼曼跑過來時,見寧宿正抱著那個胎兒雕像。
胎兒雕像從城堡下看,和此時近在眼前看,大小毫無二致,距離並不會影響它在視網膜中的大小。
它不算大,小男孩也能把它抱起來,維持住它最後的“生命”。
寧宿就這樣一直抱著,沒說要做什麼。
曼曼也沉默著,怔怔地看著寧宿和那個胎兒雕像。
“嗯?”鬼生站了好一會兒,問:“乾什麼?”
寧宿回答他,“等天黑。”
每晚,月光出來時,城堡上的胎兒雕像在痛苦掙紮,發出玩家聽不到的哀嚎,像是感受到危險後的懵懂求助。
怪物小孩就會奔著胎兒雕像而來,誓要毀掉一個鬼朋友。
即便他們被壓在淩霄藤下,被壓在章魚怪的觸手下,被火苗炙烤。
他們沒有可以考慮周全的智慧,他們不懂很多感情,可是他們也明白一種守護。
他們沒有順利地降生在人世間,知道那是一種怎麼的遺憾和無望,所以,他們在感知到母體嬰兒求助時,會拚命地去鏟除邪惡的存在。
他們想保護母胎肚子裡的孩子,讓他們順利降生,健康長大。
不要像他們一樣。
他們追著的目標就是這個胎兒雕像。
而此時,胎兒雕像正在寧宿懷裡。
月夜下,寧宿抱著它跑向他們住的那條街,身後跟著數不清的怪物小孩大軍。
“謔嗚謔嗚——”
從童話鎮各個角落出現的怪物小孩,不斷加入怪物小孩大軍中,浩浩蕩蕩地追著綠襯衫男孩。
寧宿就是要把他們引到那條街裡。
他猜,同樣生在童話鎮,並天生能感知到鬼朋友的怪物小孩,能尋著那股本能的敵意,衝進鬼朋友的房子。
寧宿跑得飛快,怪物小孩憤怒地追著他,總是在即將碰到他的襯衫一角時,又被他跑掉。
那一角草綠色的襯衫,就在這樣和一隻隻濕白的小手交擦而過,在月光下掀起飛揚的弧度。
少年率先踏入陰暗的街道中。
他將胎兒雕像扔給街道儘頭的鬼生,轉身看向怪物小孩。
如他所料,怪物小孩進了這條街,就不再緊追著他不放了。
胎兒雕像在街道儘頭掙紮,怪物小孩在這條結道分散開,唱著歌向不同房子裡鑽。
就像當時,他們在胎兒雕像下麵的城堡每一層樓,每一間房尋找鬼朋友。
“媽媽的肚子好溫暖,想要扯到地獄陪伴。”
“我死的時候,它在顫,可是對我的眷戀?”
稚嫩陰涼的歌聲在街道各處響起。
數不清的怪物小孩爬進房間。
歌聲越來越近,就在房間門口,就在耳邊。
祝雙雙唇上已經被她自己咬得滿是鮮血。
她頭上那條紅色發帶從頭發中緩緩飄落,在飄落的過程中不斷變大,輕柔地將小男孩完全蓋住。
長長的紅蓋頭在地上垂落,顯得裡麵的小男孩身子小小一點。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了,吱吱,好好,活著吧。”
小男孩的身子顯得更小了,在寬大的紅蓋頭中,他站在裡麵垂著頭,好像彎下的不僅是脖子,連脊背也微微彎下來了。
紅蓋頭下一滴滴眼淚落下,凝成小小一灘,將紅蓋頭浸得更紅。
祝雙雙眼淚也止不住地流。
她不知道是為自己馬上來臨的死亡哭,還是為了紅蓋頭裡的小身軀哭。
他太小了啊。
他那麼小,小得分不清媽媽和姐姐。
他那麼小,如果此時跌倒,還沒有層層疊疊的紅蓋頭厚。
那個小身軀在紅蓋頭裡步履蹣跚地向她走來,推到了她最害怕的蓮花燈。
祝雙雙跌倒地上時,哭得不能自已。
她抱著吱吱,想到他這幾天晚上在她床邊,叫她姐姐,又叫她媽媽。
輕輕地,不太熟練地,小心翼翼地。
當怪物小孩來臨時,孟江已經說不出話了。
那根被白繃帶裹得密密實實的胳膊,艱難地抬起來,指向窗口。
怪物小孩是從門口進來,這次不再是窗口,窗外是另一個世界,從那裡逃出去,怪物小孩就抓不到他了。
阿伊盯著他發顫的手指,以及窗外那個世界,看了許久。
他沒有向那邊走,而是背起了孟江向門口走。
隨著他的走動,他身上一根白繃帶飄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