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霄也想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這一晚上,又死了三個玩家。
這次玩家們聚在那個儲物間,這一晚上過去,很明顯,玩家都沉默很多,就連血薇也沒那麼耀武揚威。
大家互通消息,弄明白昨晚的事後,就三三兩兩回去了。
方琦坐在龐洋的床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挺好的。”
龐洋奇怪地看向他,“什麼挺好的,你這時候說這三個字也瘮人了吧。”
寧宿抬頭看向他,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昨晚沒有鬼來找他,挺好的。
方琦說:“如果他在這場無限遊戲裡,昨晚沒來找我,挺好的,說明他還沒死。”
龐洋不知道背景,就說:“昨晚來找玩家的,都是玩家心裡最愛的那個死亡玩家,如果你說的那人死了,就一定會來找你?”
方琦肯定地說:“嗯。”
寧宿看了他一眼。
那個車裡膽小怕事的高中生,進了遊戲基地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幾乎沒有休息地,拚命下副本尋找那個人。
撐得起他此時的肯定。
寧宿沒說的是,這一推論或許不正確。
這兩晚出現在玩家床邊的,都是在玩家在基地或副本裡時,死去的其他玩家鬼魂。
也就是說,兩人曾同時存在於基地或副本裡,被係統捕捉到過,確定了關係的。
方琦和那個人的情況有些不同。
龐洋也說:“那是挺好的,這說明你要找的那個人還活著!”
方琦又“嗯”了一聲,臉上露出一個笑來。
他很少笑,這樣一笑,連寧宿都多看了一眼。
寧宿不愛多過問彆人的事,沒說什麼,叫上淩霄拿著魚竿去釣魚了。
當天下午寧宿烤了好多魚帶回來,給老人和書包男生分了一些。
兩“人”比前兩天更不安了。
他們都意識到不對。
這條路不對。
這對他們來說,是非常可怕的事。
他們選的那條路,是通往他們最想見的人的,怎麼能不對呢。
記
但他們又不明白,他們現在怎麼會在輪船上,他們模糊記得,是他們自己走上輪船的。
這兩天,輪船上這樣不安的,憤怒的,有不少。
寧宿無法用什麼理由來安撫他們。
方琦說:“對他們來說,接受自己死亡是一件很難的事吧,那是要跟自己所有的愛人告彆,跟全世界告彆。”
龐洋說:“對玩家來說,接受自己最愛的,最愧欠的人死亡是一件很難的事吧,那也是要跟他們真正告彆。”
方琦說:“有最愧欠的人,也有最愛的人了,如果還有一輪,會是什麼樣的人?”
兩人都看向寧宿。
寧宿:“……”
為什麼要看他,他隻想呆呆聽著,八卦也好,感歎也好,不想思考。
寧宿說:“現在大家都有這一意識了,如果還有一輪,係統應該會換個思路。”
被寧宿猜中了。
第三輪依然在兩天後的晚上。
這一晚不像前兩次那麼安靜。
前兩晚不論是愧欠的人,還是最愛的人,即便哭泣都裹著一層沉默的底色。
而這一晚更像是一種歇斯底裡。
船艙裡的怨氣和戾氣,把淩霄都激醒了。
他靜默地坐在床上,看著船艙裡麵目猙獰的人類。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身邊坐了一個人。
雲鄉寧從身上扯下一根布條,蒙在眼睛上,還用棉團堵住耳朵。
通過前麵兩輪,她已經知道,會有玩家割舍不下的鬼出現在床邊,引誘玩家主動碰觸他們。
所以,她蒙住眼睛,堵住耳朵,不聽也不看。
這是謹小慎微的她,能想到的穩妥方法。
她想快點讓自己睡著,一覺睡到天亮更安全。
越是這麼想,她越睡不著。
勉強睡著,也是斷斷續續的夢境。
全是噩夢,在噩夢中睡睡醒醒,她已經漸漸有些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這讓她在害怕的同時,無比煩躁,想撕碎噩夢裡的一切。
隻剩兩天,她就能從這副本裡出去了。
這是個四級副本,是她下過的最高等級副本,幸運的是,這個副本沒那麼血腥恐怖,隻要她再堅持兩天,就能出去了。
四級副本啊,積分一定不少,能給女兒買不少東西了。
基地不禁止玩家戀愛生育,但基地裡出生的孩子,在滿六歲後,也要下副本。
她女兒馬上就六歲了,她必須得給女兒多準備點護身的東西才行。
隻有兩天了,不管怎麼樣,她一定要堅持下去才行。
雲鄉寧額頭的汗越來越多,眉頭緊皺,不斷搖頭。
她的眼睛睜睜閉閉,現實和夢境混亂重合,難以分清。
她一會兒看到血薇,她比血薇更早地進入遊戲基地,但血薇已經是全基地鼎鼎有名的副社長了。
她一會兒看到那些同期和後輩們,那些人但凡還活著,都是基地能叫上名號的人。
隻有她,懦弱地活著,和螻蟻一樣,連自己的女兒都護不住。
這全都因為記一個男人。
雲鄉寧進入遊戲基地時,還不到三十歲,是個讓人眼前一亮的女歌手。
她不敢下副本,被基地門口的一個男人騙了,從此跟著他去下開啟過無數次的副本討日子。
一開始她過得還行,男人對她不錯,她像他的籠中雀。
她能接受,在這種恐怖世界,做一個籠中雀又怎麼了,現實世界都有很多人做金絲雀。
隻要能安穩地活下去就行了。
她沒意識到,她下了無數個開啟無數次的一級副本,已經被養廢了。
當男人把她推到彆的男人床上換副本地圖時,她束手無力,都不知道要怎麼反抗。
一次次,她如同活在地獄裡。
更可怕的是,男人為了綁住她,讓她生了天生有病的女兒。
有了女兒,她依然是男人交易物品,一旦她有反抗,男人就會暴打瘦弱的女兒。
每一次她躺在床上,聽到女兒的哭聲,就恨不得生啖男生血肉。
雲鄉寧又聽到了男生肆無忌憚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雲鄉寧你這隻母狗,你還想逃,你也不撒泡尿看看你自己!”
“聽到那個賤貨的哭聲了嗎?你再跑我叫讓她代替你!你看她長得多標誌啊,這個基地裡變態不少,好這一口的大有人在。”
“董全坤,你這個畜生!我殺了你!”
“你這個畜生休想碰我女兒一下!”
再軟弱的人都有一塊逆鱗。
雲鄉寧懦弱膽小,自私自利,但她對她那個有先天性心臟病的瘦弱女兒,可以付出一切。
誰也不能碰她,那是她的逆鱗。
當雲鄉寧將枕頭下的刀子捅進董全坤的胸口時,她才想起來,董全坤早就死了。
當她知道他死了時,大笑了很久。
可是,她依然活在他的陰影裡。
董全坤死了,那些男人更肆無忌憚地來找她。
她沒法躲避,也沒有地圖能下副本。
後來,她接連進了兩個小社團,最後因年老色衰被趕出來。
她走投無路地在路上晃蕩時,看到一個人。
那是和她同一輛靈車進遊戲基地的男人,當時在靈車上,他們都曾害怕尖叫。
而再見麵時,從路人的口中得知,他已經是一個在基地很有名的高玩,剛從一個初啟的六級副本出來。
初啟的六級副本,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他們之間的差距,已猶如天塹。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那個陰暗狹小的出租屋,看到骨瘦如柴的女兒躺在潮濕的床上,終於決定,要站起來,為女兒拚一把。
眼看她就要成功了。
就差兩天了。
就差兩天了啊。
她就能出去了,能為女兒治病了,能為女兒攢下護身工具了。
“哈哈哈哈哈哈!”董全坤放聲大笑,在肆無忌憚地嘲諷她。
嘲笑她的妄想,嘲笑她的可悲。
看到自己的刀子捅進他的胸口,自己的手也貼上了記他的胸口,雲鄉寧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就在她無比絕望時,董全坤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的腦袋被一隻蒼白瘦弱的手,輕輕一轉,轉動了180°。
雲鄉寧一愣,她轉頭看到了那個少年。
幾天前,那個少年清澈寧靜的桃花眼看向她,好像看穿一切的眼神讓她害怕,此時這樣的眼神,卻讓她的心一下下猛烈地跳動起來。
寧宿是把這個死屍的腦袋扭轉了半圈,可他畢竟是死屍,還會動。
雲鄉寧反應過來,猛地抽出刀子,捅進他的脖子。
她一邊捅,一邊嘶啞地痛哭。
想到每次這個男人向家裡領進一個男人,她就用力地捅一刀。
她把他的腦袋扔進黑河裡,把他的心臟扔進黑河裡,把曾一次次打在她和女兒臉上的手扔到黑河裡。
寧宿隻是安靜地看著。
那天雲鄉寧來找他們,請求他們保密,不要把她知道林琳是死屍的事告訴彆人。
龐洋說好難啊。
那天晚上,快睡覺時,龐洋把為什麼有感而發說好難,告訴了他們了。
他說,他曾見過雲鄉寧,在一個社團裡沒有人權地活著。
以前龐洋覺得那麼活著還不如死了,現在他才知道她可能是為了女兒而那樣活著。
寧宿是在聽到她喊“休想碰我女兒一下”時,決定幫她的。
雲鄉寧:“謝謝你。”
她緊緊握著那把刀,顫顫巍巍地跟寧宿道謝。
她以為,在知道她那麼冷漠自私後,沒有人會幫她的。
一定會看著她死,就像她看著林琳殺死董敬軒一樣。
寧宿:“不用謝,我不是為了你。”
他說:“可能這世上不隻一個女孩渴望擁有一個勇敢的媽媽。”
他家女兒已經沒有了。
他希望另一個女孩還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