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三點多的校園靜默一片,灰白的月光傾灑而下,在幽黑光滑的樹狀物上落下一層白又黯的光。
近距離看,才發現,樹狀物並不像遠處看那樣凝固,是有細小的蠕動的。
蠕動在內部,幽黑的樹狀物內有一條更黑的東西,在一點點動,像是極細溪流的緩慢流動。
寧宿安靜地看著,手上一層聚起來越黑的氣。
他眼眸裡染上暗色,抿了抿唇,兩隻手各抓一條。
黑色能量和黑色樹狀物相擊,胸腔裡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小黑屋周圍的玩家都感覺小黑屋顫動了一下,像是地震。
黑色的能量越來越多,黑色的樹狀物越來越堅硬,在蒼白的手裡激烈地掙紮,裡麵最黑色的東西似是在憤怒無聲咆哮。
寧宿眉頭一點點皺起,臉上黑色的血管越
來越明顯,在月光下詭異無比,如同從古老祭祀中顯現的少年。
兩根纏在一起的“樹枝”被他一點點掰開,露出越來越大的地方。
寧宿:“進!”
失憶玩家們紛紛向屋頂爬,通過他拉開的縫隙向裡鑽,跳到小黑屋二樓。
寧長風要上來時,寧宿對他說:“彆碰到這些東西!”
寧長風一愣。
他忽然想到,教官的黑樹鞭是有抽取記憶的能力的,而黑樹鞭和屋頂上這些東西非常像。
他心裡一慌,猛地看向寧宿。
寧宿:“我沒事,你快進。”
他更用力地拉開“樹枝”,有一條甚至被他扯裂了,液體迸濺他一臉,流入他的眼裡。
所有樹狀物在那一秒好像瞬間失去了不少生命力,蔫蔫地鬆散了不少。
黑色液體染黑了寧宿澄澈的眼眸,不知道為什麼,寧長風覺得他另一隻沒濺到液體的眼眸也黑了不少,暗流湧動。
這是他第一次在寧宿眼裡看到這樣的眼神。
這個一向懶散鹹魚,有飯有錢萬事好說的少年,眼裡出現了嚴肅的暗色恨意。
這時候不能耽誤時間,寧長風來不及多想,立即淩空跳了進去。
寧宿眨了眨被黑色液體覆蓋的眼睛,眨眼間,他好像看到了很多模糊的畫麵。
可能是某個人人生中某一段珍貴的記憶畫麵。
他一個人半跪在黑色屋頂上,一直掰著黑樹枝不鬆手,手上臉上黑色的細小血管越來越明顯,在蒼白的臉上像是一道道裂縫。
他轉頭用一汙黑一清澈的眼睛看向校園的方向。
三點一過,魯越、何昕和賈長三人立即向校醫院跑去。
上次重傷在校醫院養傷,一直沒出來的三個失憶玩家,從裡麵給他們打開門。
他們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出院了,是幾個有記憶的玩家讓他們裝不舒服繼續留在醫院的。
那天晚上,在操場上初步定好計劃後,寧宿說:“我們把那些在考場上失憶的學生也帶上吧。”
幾人一愣。
寧宿每次從書洞裡拿書時,都會有意或無意地碰到裡麵的刻字。
那是一個苦讀十幾年的高三生的夢想。
對於十七八歲的高三生來說,高考有多重要,夢想的學府有多重要,那可能是他的一切。
可能每晚學到下半夜,他們終於睡去時,睡夢中都在喊著某個學校的名字,最大的噩夢就是高考發揮失誤。
在高考前,剝奪他們的記憶,是一件多殘忍的事,又是一件多恐怖悲涼的事。
寧宿知道,高考對無權無勢人家的孩子有多重要。
從某一方麵說,沒飯吃沒人養的他,也是通過高考改命。
至少他能拿獎學金,能做家教養給自己買好多好多好吃的了,如果沒有末日,或許他還會有一個明媚的未來。
那時他們已經經曆七次摸底考試了,考場上每一個驚慌絕望的臉,每一個顫抖的身影,每一張被淚水浸透的試卷,以及,那個從樓頂上一躍而下,躺在血泊裡的女生。
像是一個個黑白畫麵在他們腦海裡閃過。
他們還不能保證自己能不能通過高考,原本不該管彆人,可那時,沒有人能說出反對的話。
魯越說:“好,過往的我們沒辦法了,我們的同學我們試試吧。”
寧長風覺得挺好,“雖然不能用他們自己的記憶高考了,但他們用學校特地儲存的記憶,應該能考上更好的學校,雖有波
折和遺憾,努力終不負。”
寧長風的話,讓他們一下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雖有波折和遺憾,不要怕,請相信,努力終不負。
寧宿說:“如果能成功,就當是我們暗地送給他們的禮物了。”
那時,在校醫院的三個失憶玩家正要出院,有了這個計劃後,他們又乖乖地躺倒了床上。
上次玩家在小黑屋傷亡慘重,有學生打電話叫救護車,學校領導說一定不能讓救護車進來。
那些在考場上失憶,被教官帶走“治療”的學生,一定也沒被送到校外的醫院去。
在裡應外合下,這十天他們果然在校醫院一間大病房發現了他們。
病房更像是一個停屍間,一個個學生被綁在病床上,一動不動。
有幾個嘴裡還喃喃著什麼。
魯越走到形容枯槁,雙眼無神的王智秋身邊,聽到了他乾涸嘴裡發出的聲音,“七、七百分……”
石鶴的失憶告訴他們,在考場上一下被抽走所有知識性記憶的人,其他記憶反而不會完全消失。
王智秋潛意識還記得他要考700分。
在失去所有知識性記憶的情況下,這更是一種殘忍的折磨。
魯越解開他身上的繩索,“你聽我的,我們幫你考700分。”
“七、七百分?”王智秋猛地睜大渾濁的眼睛。
魯越點頭,“對,700分該是你的就是你的。”
三個有記憶的玩家和三個失憶玩家,帶著25個學生,在夜色裡悄無聲息地穿進黑樹林中。
在靠近小黑屋時,王智秋忽然僵住了。
“700分、700分……報君黃金台上意,下一句,下一句,下一句是、是……提攜玉龍為君死!哈哈哈哈提攜玉龍為君死哈哈哈!”
魯越震驚地看著他,“你,你記起來了?”
男生宿舍中,蠱婆正靠牆站在三樓樓梯口。
夜晚三點半以後,再刻苦的學生此時也回宿舍了。
那七個玩家也在宿舍裡,連續兩次沒能考600分的薑明被趕回了三樓宿舍,他們任何一個想離開宿舍樓都得他麵前經過。
這十天七個人一直在暗中觀察著他們,人心難測,誰也能保證他們在一次次被拒絕後,會不會在他們行動時,去跟學校打小報告。
這個學校奇怪厲害的教官非常多,要是所有教官都去小黑屋那裡,這次行動肯定會失敗。
蠱婆認真聽著裡麵的動靜,忽然他皺了皺眉,走到靠走廊最近的宿舍門口,推門而入。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宿舍內,一個椅子倒在地上,周圍是散落的筆和一張數學試卷。
薑明正抱頭蹲在地上,慌亂地念叨著,“不會的,一定是我太累了!”
蠱婆伸手將他拽進洗手間裡,“怎麼回事?”
他聲音冰冷,手指上幾隻螞蟻在爬,一下就讓薑明想到那次在校醫院,蠱婆逼問他時的場景。
薑明打了個哆嗦,慌上加慌。
蠱婆:“彆讓我來第二次,快說!”
薑明抬起頭,滿臉淚痕。
洗手間沒開燈,外麵牆燈渡來的昏暗光線下,他臉上的恐慌和絕望一覽無餘,“我,我忽然就不會做題了,我轉移來的第二考場那個學生的記憶消失了!”
蠱婆愣了一下。
一直在屋頂上拉著樹狀物等待失憶高三生的寧宿,終於看到魯越從黑樹林裡跑出來。
“寧
宿!不對!意外情況!”
“他們想起來了!他們的記憶回來了!王智秋的記憶回來了!”
寧宿和寧長風都是一愣。
“怎麼回事?他們的記憶怎麼回來了?!”寧長風也不淡定了。
接著,他恍然看向寧宿的手和屋頂的樹狀物。
寧宿蒼白的手上還有深黑色的汁液,那是他剛才扯斷的“樹枝”迸出來的。
在寧宿扯斷黑“樹枝”那一瞬間,整個屋頂的樹狀物都是一震,像是被人扯斷了一根神經,一下萎靡了不少。
寧長風:“它穩定的記憶係統被扯斷了,或者是被你打殘了,現在很不穩定,在那些學生的強烈意識下,記憶回到原主身上了?”
“……”寧宿無辜地看向他手裡裂開了好幾道的黑“樹枝”。
兩人立即意識到什麼,猛地看向那些黑果子。
前麵鬼生描述過他的眼球看到的果子,結合後來又用小耳朵在學校領導那裡聽到的,他們都猜這些從屋頂樹狀物上凝出的果實,就是學校儲存的記憶。
在25個被轉移記憶的學生,記憶歸位時,這些黑果子也開始一個個縮小、消失。
“艸!”寧長風忍不住罵了臟話。
他們就是要來轉移這些記憶的,要是這些果子都消失了,他們怎麼考600分!
“怎麼辦?”寧長風問寧宿。
寧宿還在屋頂上,腥澀的夜風經湖而來,吹彎了他柔軟的額發。
他一汙黑一清澈的眼睛,看向不遠處又哭又笑,在失而複得的狂喜中,瘋狂叫喊,背誦古詩詞單詞和公式的高三生。
他腳下樹狀物還在顫,越來越多的記憶,在回到原本該在的位置。
記憶就是人生,記憶裡有執念,知識性記憶是每一個高三生最深的執念,最珍貴的東西,珍貴得值得所有捍衛,無可撼動。
天邊露出朦朦光亮。
夏日的晨光比冬日來得早很多。
“既然這樣。”寧宿說:“不如更猛烈更徹底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