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見到胤禛嘴一張一合,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隻覺著自己心在咚咚猛烈跳動,似乎要從胸腔中掙脫出來。
魏珠的小院子裡,平時跟在他身邊的兩個小太監,一個偷偷來給雲瑤報了信,一個哭喪著臉守在門口,見到雲瑤與胤禛進來,忙上前打千請安。
雲瑤看也沒看他們一眼,直接掠過他們衝進了屋裡。魏珠俯身趴在炕上一動不動,眼睛緊緊閉著,臉色慘白沒有半點血色,一時看不出死活。
屋子裡縈繞著濃濃的藥味與血腥味,她在他炕前慢下了腳步,短短的幾步路,她覺著自己好像走了許多年,才挪到了他的炕前,顫抖著伸出手,她卻不敢碰他。
“魏珠。”
雲瑤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叫出了聲。
魏珠沒有如往常那般,總是笑著回應她。
小太監哭了起來,“格格,魏諳達被抬回來時就已人事不省,奴才給諳達換了身衣服,灑了些止血的金瘡藥,可血還是止不住。
奴才又去了太醫院,那些太醫說是沒有上麵的旨意,都不敢來給魏諳達瞧傷。祁大人看不過眼,給奴才塞了些紗布藥膏,教奴才怎麼上藥再紗布把魏諳達裹起來止血。”
胤禛皺起眉頭,問道:“他究竟為何被責罰?”
小太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哭著說道:“回王爺,奴才隻能遠遠在外守著,不能到禦前去。奴才先前得知皇上把梁諳達叫進了禦書房,不久後魏諳達也被叫了進去,然後梁諳達就出來喚人,把魏諳達送到了內務府。”
一般犯了重事的太監,才會被送到內務府慎刑司受罰,像魏珠這樣的禦前二總管被送來,料想到是涉及到機密之事,慎刑司的人為了明哲保身,斷無人敢開口多問。
胤禛知道小太監也不會知道太多,便沒有再問,揮手斥退了他,抬眼看向了雲瑤。
她麵無表情,眼淚卻流了一臉,手抖如篩糠,伸到魏珠的麵前,卻不敢去碰他。似乎用儘了全部力氣,咬牙忍住抬手掀開了蓋在魏珠腰上的被褥。
更濃的血腥味彌漫開來,胤禛順眼看去,魏珠身上的衣衫已經被血濕透,身下的炕上也血跡斑斑。
雲瑤的眼淚簌簌直流,慎刑司的人下手狠,若是隻有皮外傷流血還不可怕,她怕的是傷到了五臟六腑內裡出血。
她聲音止不住的發顫,嗓子也暗啞,喚著他道:“魏珠,你能聽到嗎,快彆睡啦,我來看你了,咱們說說話啊。”
胤禛聽著雲瑤傷心欲絕的哭喊,心痛如絞。他以前見到的雲瑤,不管生氣還是難過,都隱忍而克製。
直到她聽到魏珠出事,她跟發瘋一樣跑來,什麼都顧不上的樣子,他才知道,原來她不是什麼都不在意,隻是不在意他而已。
胤禛神情落寞,吩咐蘇培盛道:“你回府去拿藥膏來。”
蘇培盛應下,剛走到門邊,與正好進屋的梁九功差點撞了個滿懷。他忙退到一邊打了個千道歉,梁九功也沒多說,側身走進屋,朝胤禛躬身請安:“原來王爺與格格也來了。”
胤禛抬了抬手讓梁九功起身,說道:“本王先前在慈寧宮,聽到魏珠出了事,便一起趕了來。魏珠究竟犯了什麼大事,連命都快沒了?”
梁九功隻輕生歎息,說道:“王爺,恕奴才不能多說。奴才也是想著與魏珠相識多年,前來送他一程。
奴才已經去內務府打點過,放了他出宮去,這次他能活過來就算他命大,也是他的福分。”
他拿出一個竹筒,走上前放在魏珠的手邊,俯下身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神色憐憫,然後搖了搖頭,對站在旁邊失魂落魄的雲瑤說道:“雲格格,奴才知道你一直重情重義,與魏珠又有過命的交情。
隻咱們這些伺候主子的奴才,不知哪天就犯了事沒了命,你且莫太過傷心,奴才在外麵等著你與魏珠再說幾句話吧。”
雲瑤神情恍惚,她抬起頭,怔怔看著梁九功,好一會才認出他來。梁九功見她人似乎傻了,輕歎一聲,沒有再多說,躬身又退了出去。
胤禛見梁九功出去之後,才緩步走上前,伸手在魏珠鼻子底下探了探,他已氣若遊絲,隨時可能斷氣。
他沉吟片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聲安慰著雲瑤道:“你彆難過,魏珠能出去也好。現在他還活著,我會在外麵竭儘全力找大夫給他醫治。”
雲瑤腦子裡一直嗡嗡嗡亂響,像是有團亂糟糟的線塞在裡麵,根本理不出任何的頭緒。她眼裡隻有魏珠身上不斷滲出的血,刺得她眼睛都快痛得張不開。
她以前總想著,等他告老出宮的時候,她與他再一起去抓蝦,讓他能吃遍以前想吃卻不敢吃的美食,可是現在他卻奄奄一息躺在了她麵前。
兩人在宮裡時也不是時常能見到麵,有時候她陪著皇太後,在筵席上能遠遠見著一眼。他總是裂開嘴衝她一笑,然後不久之後就會有小太監來到她身邊,塞給她一個錢袋。
魏珠其實小氣得很,宮裡康熙雖然一再下死令,宮女太監連認親戚都不可以,更彆說對食了。可是深宮寂寞,哪裡能禁得住,底下還是有偷偷摸摸找對食搭夥過日子的。
他卻從來不找,說是找對食要花錢,要省下銀子存在她這裡,以後好出去養老。
他也從不跟著太監們賭錢,偶爾拉不下臉與他們玩幾把,輸了半錢銀子就得下桌,久而久之就有個魏半錢的諢號在私底下傳了開。
可是他從來沒有對雲瑤小氣過,隻要一見麵總是給她銀子,每次她都有種錯覺,她在他眼裡究竟是多窮啊。
雲瑤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不想告彆,如果沒有告彆,他就不會死吧。
小太監進來哭著替魏珠收拾,雲瑤呆呆站在一旁,見到收拾出來的,不過一個小小的行囊,與她以前出宮時差不多窮。
她隻怔怔看著,眼睛乾乾的,見到小太監要去抬魏珠,她猛地往外衝去。
胤禛回過神,知道她估計會衝到禦前去找康熙,眼疾手快抱住了她,嗬斥道:“站住!你不要命了!”
梁九功上前,見到雲瑤還紅著眼使命掙紮,對她也算了解,隻低聲道:“格格,彆再節外生枝了。”
雲瑤眼睜睜看著魏珠用被褥一裹,然後被小太監抬了出去。她知道他會被扔到東吉祥胡同,那裡聚集著年老體弱,生了重病的太監。平常宮裡的太監們私下詛咒人,都是罵對方以後走不出東吉祥胡同。
胤禛讓蘇培盛跟了上前,他將她風帽穿戴好,安撫著她道:“魏珠命大,你不要太傷心了。我送你回慈寧宮,皇祖母該要為你擔心了。”
雲瑤聽到皇太後腦子總算清醒了些,她隻嗯了聲,然後沉默著回慈寧宮。
胤禛走在她身邊,不斷側頭看她,見她腳一晃差點兒又摔了,忙伸手把她抱在了懷裡,“小心些,地上雪厚不好走,彆再摔了。”
雲瑤穩了穩神,推開他說道:“多謝王爺,妾身會注意,不會再摔了。”
胤禛懷裡一空,見她已經倔強著往前走,眼神晦暗不明,隻說道:“我說過會照看好他,答應你的事就會做到做到,你且信我一次。”
雲瑤隻覺得疲憊不堪,她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魏珠危在旦夕,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在皇權麵前她毫無招架之力,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趕出宮。
“不要說吉人自有天相這些話,也不要輕易許諾,這些都是假的啊。就好比大家都跪在菩薩麵前,許願自己能升官發財,在菩薩眼裡眾生平等,菩薩該滿足誰的願望呢。
你說著最真摯的話,做著最真實的事,言語上忠於妾身,身體上忠於自己。”
雲瑤甚至有些想笑,以前說生兒子生兒子,你家有皇位要繼承啊。
現在人家真有皇位要繼承,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她覺得現在說這些話都是多餘,可是還是得說清楚。
她知道他以後的路,但不知道自己以後的結局,興許是天氣太冷,也興許是魏珠的重傷,讓她心灰意冷。
她胸口堵得透不過氣,又覺著心裡空蕩蕩的,寒風在裡麵嗚咽嘯叫,四下橫衝直撞想尋找出口,撞得她的心一陣陣麻木地疼。
對紫禁城深深的厭倦又重新翻了出來,夾道紅牆剛上過顏色,襯著雪更紅得刺眼,讓她又想了魏珠身上流出的鮮血。
她什麼都顧不上了,凍得發僵的臉,沒有半點表情,聲音也毫無情緒,波瀾不驚,隻盯著他說道:“妾身感謝王爺出手搭救魏珠,隻是這麼冷的天氣,咱們還是省點兒力氣吧。真的,以免說多了以後,自己都認為是真的了。
誰說過每段感情都要有始有終啊,神仙也不敢保證,就這麼著吧,挺好的。”
胤禛也死死盯著她,眼神比天氣還要冷,“你呢,你又做過什麼。除了不斷拒絕不斷後退,你連承諾都不敢說一句,你什麼都不相信,遇到事情就躲起來,逃得遠遠的。
你為了救魏珠命都不要了,為了你的兩隻醜貓都可以與人打架。那你為我做過什麼,你可曾為了我去爭取一星半點?
我想與你生孩子,可是你不願意。這些我都依著你。可是我是阿哥,是大清的皇子,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我的為難之處,你可曾替我想過?
你不過是仗著我在意你,把我的心踩在腳下狠狠踐踏,雲瑤,你的心呢,為你的朋友你在意的東西,願意赴湯蹈火的心,能不能分一丁點在我身上!”
夾道四下寂靜,隻有風卷著雪花,伴著他冷然的聲音回蕩在其中。
胤禛看著雲瑤紅腫的眼眶,突然覺得沒勁透頂,慘然笑了笑,回轉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