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承元十一年冬月三十
王瑒年屆十二歲,身量剛剛長開,已有了些微少年氣象,再看時,端的是劍眉星目,唇紅齒白。不笑時隱隱有幾分乃父凜然風範,若是眉眼帶笑,倒仿佛冰雪消融,是牛夫人的模樣了——竟是跟他前世沒有半分相似。
這日卯初剛過,天還漆黑著,唯有一點星辰泛著泠泠的光。
王府正堂東麵,一座小院子裡微微亮起幾星燈光,裡頭傳出壓低了聲響的人聲,大小丫頭正悄聲來回忙碌,預備著屋子的主人起身開始一天的功課——正是王瑒的院子。
自六歲身子大好以來,王瑒轉過年來便進了族學讀書,然而進去呆了一兩個月,卻發覺王氏族學裡頭竟沒有一個是真心向學的。
那年歲小些,跟王瑒一般大的,竟還未開蒙,整日懵懵懂懂,跟著一個還未取得功名的助教念些三字經弟子規等書,其實也念不進去幾個字,也有連筆都不知怎樣拿的——全是家裡大人送進來,為著省自己請先生的束脩、小兒一日的茶飯嚼用並圖著那學堂裡一月給的二兩銀子的筆墨錢。
那年歲大些的,雖然有一兩個看著是懂些世俗道理,但於詩書一道上卻都是一竅不通。先生講課時一個個昏昏欲睡,大夢周公,放茶飯時卻一個比一個急著搶先。整日隻知道妓子小倌兒風流名角,或者色子牌九玩葉子的,扒著家裡有些錢的幾個紈絝胡鬨。
另一個,王子騰到底是軍伍出身,並不十分重視這個,又怕皇帝疑心,竟也不敢請什麼名家大儒。
學裡主講的老先生,原來是王家一個旁支的親家,到五十幾歲上好容易中了舉人,之後卻再也不能了,又蹉跎了幾年,便找了這樣一個書館來教書。其實年邁無力,又有些迂腐之氣,並不怎樣看重這些隻知玩樂的富家子弟,隻不過每日消磨時辰,對這些不正的風氣也是半睜半閉,不大管教。
如此下來,弄得好好一個王氏族學烏煙瘴氣,不像是學堂書館,倒像是茶館伎所了。
王瑒卻是真心想有些成就,上了一兩個月下來,東西沒學到許多不說,吃食上也不精心,都是粗製濫造的。他前世今生,從來都是貴公子一樣的行事,哪裡還能受得了這個?
當下他也懶得跟管事糾纏,回府稟過牛夫人,請王子騰王子勝出麵,加上傅夫人的情分,請傅經綸大人教導,卻又思慮到不好差了輩分,便拜在傅大人的同僚,上屆二甲第十名,新晉太學博士劉炳的門下。
劉炳為人嚴肅正直,雖然中進士之時年近四十,算不得天分絕佳,但勝在穩重踏實,根基深厚,王瑒自後世而來,不需所謂新派學識,出奇製勝,隻用深入習學當代思謀,以免太過出格,反而不美,故此,他對這個先生滿意至極,到如今也跟著學了五年。
今日恰是月末,王瑒休息,便起的晚了些,至卯正才叫鳶尾叫起——往日都是卯初即起,晨讀一個時辰過後便去城東老師家中接過布置的課業,等劉炳下衙之後回來講評。
鳶尾打起拔步床上的厚帳子,輕聲問道:“大爺可是醒了?今日不必去上課,不然就再歇一會子,稍等起來,徑去給太太請安也好。”
王瑒閉了閉眼,還是叫鳶尾取過襖子來:“不用,功課不可有一日懈怠。”
鳶尾便答應著去取大襖,又叫小丫頭打熱水擰帕子來。
王瑒略等了等從床上起來,讓鳶尾伺候著穿上家常的衣裳——身上一件秋香色淺雲紋半舊大襖,底下就穿上牛夫人前日囑咐新做的厚緞子鬆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鹿皮皂靴,越發顯得身量高挑,麵如秋華,縱使不常與房裡丫頭們談笑,也叫一屋子的小丫頭偷偷瞧著紅了臉。
王瑒淨過麵,拿熱帕子擦淨水珠,取柳條沾著青鹽擦了牙。這才接過蝶豆拿小茶盤遞過來的建蓮紅棗兒湯,慢慢喝了一盞,略緩緩,又從蒲桃捧著的廣口哥窯纏枝碟裡頭取了一小塊法製紫薑來,噙在口裡。
蝶豆和蒲桃都是王瑒八歲那年搬出來獨自居住時,牛夫人撥過來伺候的丫頭,恰巧跟鳶尾、綠蘿都是花兒名,王瑒便也沒費神取新名字,就這麼叫著了。跟了這幾年,看著也都老實本分,王瑒這才放心讓她們進內室伺候。
這卻要提一句王家的下人們了。婆子媳婦不用多言,自然是由牛夫人分管調度。倒是各院子裡的丫頭小廝們值得說說:
王子騰與牛夫人並不分房,故此,從王子騰年輕時的丫頭們都放出去各自成婚後,並不單獨再為他準備丫頭。隻是平時公務往來、出門交遊用著八個常隨、八個小廝,這些都由王子騰的奶兄李俊家的老大李嶺總管。
牛夫人房裡現下是六個大丫頭,翠玉、紅翡、綠鬆、貓眼、和田、靈璧,貼身伺候,每人每月一兩的月錢。又有八個小丫頭,就做些跑跑腿的雜事,每人每月五百錢,另外還有外頭灑掃的、傳話的、管花草的不定。
王瑒按理是要依著王子騰的意思一切從簡,並不設一兩的大丫頭。奈何牛夫人心疼,執意不許,提了鳶尾,又分了自己房裡的綠蘿,這才有兩個,但這兩份卻是從牛夫人房裡的月例裡出。
另外蝶豆、蒲桃,算是本該在王瑒名下的大丫頭,每人每月一吊錢。還有四個小丫頭,也是管管雜事,每人每月五百錢。其餘諸人,按照牛夫人房裡減一等留用。隻是外頭也配了四個常隨、四個小廝跟著日常出門。
仍是再說回這日清晨。
收拾過後,王瑒又晨讀了小半個時辰。看著懷表上指向辰時二刻,便收起手中的書,吩咐道:“鳶尾,你把這書夾上葉子書簽就收到架子上去罷。時辰差不多了,我去給太太請安。”
鳶尾忙著去收書,綠蘿便走上前來,笑道:“大爺去給太太請安,這回要從那條大甬路上過去了——兩邊穿堂上擠滿了年下來送收成的莊頭,擠是不好擠的,氣味也不大好受。”
王瑒一愣,說道:“今年怎麼這樣早?”
綠蘿回道:“昨日蝶豆去打聽過了,說是今年不知怎的,天比往年熱好多,原來路上要走一個月的,這回竟然二十天就到了。”
王瑒腦海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隻覺得這這種情況似乎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向不愛為難自己,便不再多想,又問道:“方才鳶尾說去給太太請安,怎麼?父親出去了不成?做什麼去了?今日我記得是休沐的。”
綠蘿這回卻是搖頭道:“隻是早起見跟著老爺的李大哥備馬,卻是不知道是為什麼出去了。”
蝶豆正好拿了鬥篷進來,聞言笑著說:“大爺,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方才我去拿鬥篷,正好碰見太太房裡的翠玉姐姐,她叫我給大爺捎句話,太太說,老爺今日早晨接了口諭,進宮麵聖去了,叫大爺不必過去書房給老爺請安,等醒了,就去太太房裡用早飯就是。”
王瑒聽見牛夫人有話說,忙立直了身子聽著,待說完,恭聲應是。方才吩咐說:“既然這樣,你們自己在這裡用飯就是,叫鳶尾、綠蘿跟我過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