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王瑒臨過幾張碑帖便吩咐人叫起滇楊、梧桐他們幾個來,另叫門上備車馬,帶幾個小子預備出門請大夫。
自己卻吃過早飯,又回稟賈敏,這才出了二門, 到大門口馬鐙上登馬前行。
悅來客棧是揚州城內數一數二的大客棧了, 裡頭魚龍混雜, 既有南來北往的商人,也有不懷好意的本城混混,說不得也有各家收集消息的暗探細作。
梧桐將張大夫安排在這個客棧內, 一是王家和林家家世顯赫, 並不怕這些來找事的混混,而是畢竟人多眼雜,請大夫的事情王瑒也不想瞞著, 若是秘密安置,還不定要生出什麼事端來, 索性直接在這裡接待, 也隻讓王瑒自己出麵,擺明了態度告訴城中彆有用心的人:不過就是慕名而來, 請大夫一見, 全是孩子的孝心。
到客棧時, 正是用早飯的點兒, 大堂內人來人往, 喧鬨不堪, 王瑒便示意梧桐問問店小二張大夫是否在店內。
梧桐四處一瞧,見幾個小二全都搭著白布搭子,正端盤子四處上菜,跑得滿頭大汗,他便扯過一個離得近些的,問道:“昨日來的張大夫可在店內?”
那小二正是昨日梧桐來時見到的一個,正急匆匆往雅間兒送菜,不防被扯住了後襟,倒嚇了一跳,正想回頭罵兩句,看見是梧桐,忙咽下嘴中的臟話,滿臉堆笑道:“喲,是這位大爺!您問昨日您帶來的那位大夫是不是?”
昨日梧桐賞了他五六十個銅板兒,他哪裡能不巴結呢?
當下彎腰諂笑,“那位大夫今日清早兒就叫了飯食在屋子裡吃了,這會子想是剛剛用完,人就在屋子裡,並沒見到出去。”
梧桐回說知道了,便轉身請王瑒上樓,到張大夫的屋子中敘事。
王瑒跟著他拾級而上,剛轉過樓梯口往裡走一間,梧桐便停下笑道:“就是這一間了,昨日來時恰巧就剩下這一間上房,我便請老大夫在這裡住下了。”
王瑒點頭表示知道了,又示意他敲門叫人。
梧桐會意,抬手輕敲了兩下門板,又問道:“張大夫可在裡頭,我是梧桐,今日我們大爺特來求見大夫。”
裡頭窸窸窣窣一陣輕響過後,才有人出聲,聽著是個中年人的聲氣:“進來罷。”
梧桐便開門請王瑒進去。
王瑒進去時,屋內卻不見張大夫,他打量著四周,見這客棧果然對得起他的名頭——裡外兩間屋子,外頭是會客的條案長桌,另有配套的椅子家具,茶壺茶杯,牆上粉刷的雪白,掛著幾幅富貴的牡丹芍藥等畫兒。裡頭用簾子擋住了,看不見是怎樣擺設,猜想應是起臥的地方。
張大夫這才從裡間掀簾出來出來,先是告罪:“行事不周了,方才理一個新方子入了迷,不及親自出來迎接。”
王瑒忙笑道:“這有什麼,原是我有求於先生,彆說先生直接見我,便是讓我再等一個時辰,也沒彆的話說。對了,還未請教先生名諱?”
張大夫不禁看了王瑒一眼,暗自忖道:原來王家都是行事粗鄙的莽漢,不成想到了這一輩兒上僅有的一個子息竟這樣能言會道,行事彬彬有禮,和善可親。
他心內想著,麵上卻不帶出一點來,隻是答道,“不敢不敢,老夫上下濟懸。”說著便請王瑒坐下,又要親自倒茶來。
王瑒忙伸手攔道:“先生不必,這些小事讓他們來就行了。”
梧桐見狀忙搶上前幾步,接過張大夫手中的茶壺,笑道:“我們來就行,您請安做。”
張大夫口內推辭半晌,方才坐了,便問王瑒:“昨日府上來人說的含糊,我也不甚明白,敢問王公子,可是為令尊令堂而來?或者二位有什麼身子不好之處,用得著張某。”
王瑒搖頭道:“這倒不全是,本來聽舅父說先生醫術高明,也是想叫先生看一看家父家母的身子,最近卻又有一事,此次在揚州,新拜了一位老師,原來也是家中親戚的,就是如今揚州的巡鹽禦史林如海林大人,我現下在林家住著,偶然發覺師母神情憔悴,似有不安,遍請揚州名醫,也不得好方子,所以聞聽先生至此,才特來請您一診。”
張濟懸聽了,沉吟道:“這倒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往左右看了看跟著的滇楊等人。
王瑒會意,便道:“你們先出去守著,我跟先生談談。”
眾人躬身應是,便分出兩人來在門口守著,另外兩人到大堂內稍坐。
王瑒看雪柳掩門,便道:“先生請直說無妨。”
張濟懸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道:“早年間,我也並非是四處行醫的大夫,雖然我家世代行醫,到我這裡倒是個士人了,雖然未曾取得功名,但是在如今的神威將軍府上做過謀士,你想必見過馮紫英了,我是他的啟蒙師——你還敢用我麼?”
王瑒一愣,幾乎是立刻想起醫治秦可卿的那個張大夫來,賈珍似乎就是說的馮紫英幼時的老師,原來竟是這一個!世間姓張的太多,他一時聽見了也沒想到那裡去,誰知事情竟這樣湊巧。
張濟懸見他愣住,心內不知是什麼感受,原本在神威將軍府上他也算不上什麼有名的人物,隻不過事有湊巧,教了馮紫英幾年,倒是七轉八彎地讓人看著跟義忠老親王扯上了關係,當成軟柿子捏,平白受了不少是非,連家人也被連累,無奈之下隻好更名換姓,重拾家業,做起了大夫。
如今王瑒不敢跟他有牽扯,也是情理之中,他也是好心提醒,以免日後結怨。
不想王瑒卻道:“我當是什麼事情!原來是這個,當年先生的事情,我也曾從長輩口中聽過,有一起子小人落井下石,先生是受了無妄之災,我卻不在乎這個,先生隻管登門,必不能讓先生委屈了。”
他是真的不在乎這個,先不說王家老太爺在先皇時期便是保皇黨,哪個皇子也不站,當初王子騰自己便是站在皇帝一頭的,跟義忠老親王的舊部幾乎能算得上是死敵,皇帝就是再疑心,也疑不到王子騰跟這些人勾結上。
再者林如海是皇帝親手提起來的心腹,當年老榮公在時,也特地讓他跟義忠老親王疏遠,所以更不怕這個。
何況這樣一個小人物,彆說他好處未曾得到,反倒受了連累,不得不隱姓埋名,心內還不知是怎樣埋怨馮家,必不能再有聯係了,並且皇帝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個替罪羊,也犯不著費心思親自處置。
反觀王瑒,才是真需要一個醫術高超的大夫在身邊跟著,這個時代醫療條件落後,更何況照原著中的發展,不止賈敏,王子騰、林如海、黛玉都是染病而亡,他不過僅有仙露三滴,更何況當初存著試探的心思,怕或許不靈,到了危急關頭豈不誤事,便給外祖母用了一滴,手中僅剩兩滴,實在難以抉擇,這時候張濟懸的到來不亞於雪中送炭了。
他雖然心內轉了許多念頭,實際不過是一瞬的事,當下麵色不改,輕描淡寫道:“這有什麼大礙?我是請先生到府上醫治病人,又不是叫先生謀反,我不瞞先生,當初您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二,您是受了冤屈的,隻是有小人作祟罷了,我跟您打包票,您隻管在我這裡住下,不出幾年,我是要回京城的,您家人也都在京城罷?到時您儘可跟家人團聚,自然不敢有人下絆子。”
其實張濟懸何嘗想自己一個人飄零在外?此時聽見王瑒允諾能讓他與家人團聚,焉能不激動?當下連眼淚都止不住了,哽咽行禮道:“多謝公子,有公子這一句話,我為您粉身碎骨也甘願!”
王瑒忙扶起他來,“不用先生粉身碎骨,隻要先生儘心醫治就是回報了小子了。”
張濟懸忙道:“一定使出渾身的本事,公子隻管說,我定儘全力醫治。”
王瑒笑道:“如此甚好,甚好。那事不宜遲,我早上出來時便讓家人等著先生大駕,咱們這便動身?我讓小子們過來給先生收拾行李,您便跟我住下。”
張濟懸道:“多謝公子,公子請!我這便跟您過去。”
王瑒便開門叫過門口守著的梧桐和雪柳:“你們先給先生收拾了行李,就帶到林府,先生要長住。”
梧桐和雪柳答應著進來。
王瑒又道:“先生,他們收拾著,咱們卻先行一步,林夫人在等著,我不好讓長輩多等。”
張濟懸忙道:“聽公子的。”
王瑒帶著他到大堂中,滇楊正等在樓梯口,見王瑒下來,便道:“公子,木棉在門外等著,車馬都是現成的。”
王瑒點頭,回身對張濟懸道:“先生,車子就在門口,您請上車。”
張濟懸推讓了一回,方才上車坐下,王瑒便騎上馬,一行人往林家行去。
到林家正門時,早有守著的小子飛奔著往內院報信,另有幾個圍上來,請王瑒下馬,扶張濟懸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