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與江東的士族相比, 諸葛亮原本就光偉正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哪怕自己的主公是阿鬥, 也從未想過篡位的事情,守著一個川蜀, 硬生生地把占據著中原之地的曹魏政權打得龜縮不敢出。
不是每個臣子都是諸葛武侯, 也不是每個主公都有阿鬥那麼好命。
阿鬥能有諸葛亮來輔佐, 不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是祖墳上集體詐屍失火了。
丁璿感慨完, 抱著諸葛亮又啃又蹭。
現在的諸葛亮還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年輕, 遠不是後世仙風道骨捋著胡須的形象, 他的意氣風發尚未被天命不可違而消磨殆儘, 他的眼角眉梢,滿是對未來的期許。
海晏河清,江山永固, 盛世太平, 多麼美好又浪漫的夢境。
但很快, 便不再是夢境的。
他所希望的,都會實現。
營帳裡雖然隻有諸葛亮和丁璿, 但諸葛亮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抬起左手, 把從背後抱住自己親親蹭蹭的丁璿推了推,右手握著的毛筆仍在繼續, 筆走龍蛇, 在絹紙上描繪著。
圖紙有些眼熟, 有點像後世的風扇, 丁璿看了一會兒,好奇道:“這是風扇?”
諸葛亮道:“恩?風扇?”
狼毫停了一下,勾完最後一筆,諸葛亮笑了笑,道:“好名字,便叫它風扇吧。”
丁璿這才想起來,這個時代是沒有風扇,這個所謂的“風扇”,八成是除了不會生孩子,剩下什麼都會的諸葛亮,為了應對江東的鐵索連舟繪製的。
果然外掛永遠是外掛,不需要她去提醒他怎麼做,他就能想到一切的應對方式。
丁璿想給諸葛亮送上自己的膝蓋。
諸葛亮核算了一下做出來的比例,想了一會兒,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但一時又想不起來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丁璿拿了筆筒裡的筆,蘸了墨水,想著後世的風扇,在扇葉子上改了一下,道:“我覺得,這裡可以改一下。”
諸葛亮眼睛一亮,道:“甚好。”
“果然懷玉是與我心意相通之人。”
丁璿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她隻是占了來自後世的光。
為了建造戰船,丁璿將方圓數裡的能工巧匠全部聚集過來了,風扇的圖紙繪製好之後,諸葛亮拿著圖紙,讓工匠去按照圖紙製作風扇。
老工匠擦了擦手裡的水,雙手捧過圖紙,看了一會兒,麵有難色,道:“軍師,老朽從未製作過此物,隻怕...”
老工匠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諸葛亮的臉色。
曹操是一個不大講究的人,缺少軍費時,還招人成了一支專門刨人祖墳的軍隊,名叫摸金校尉。
殺父之仇還不刨人祖墳呢,再加上曹操又有為父報仇屠城的黑曆史,可想而知名聲壞到了什麼程度。
儘管有頗得民心的劉備投靠,在很多百姓眼裡,劉皇叔那是被逼無奈投降的,並不是真心實意輔佐曹操的。
種種事跡積累下來,百姓們對曹操懼怕多於尊敬,對曹營的人,更是戰戰兢兢。
老工匠也是這種心理。
哪怕士兵在招他們的時候,曾許諾了並非做白工,是有報酬拿的,每月的錢糧也發得及時,但他仍是害怕。
曹操屯兵赤壁,大戰一觸即發,這種情況下,曹操為了收買人心,自然是要做出一番樣子來的。
什麼士兵待他們手藝人多有敬重,全是假的,做不了真。
故而當曹營的軍師拿著老工匠見也沒有見過的圖紙讓老工匠做的時候,老工匠覺得不僅自己的性命交代著,他家裡十幾口人的性命也要保不住了。
老工匠顫顫巍巍跪了下來,老淚縱橫道:“軍師,老朽活了這把年齡,實在沒見過這個東西,隻怕...”
老工匠的話未說完,胳膊便被一隻手扶住了,耳畔是女子清越的聲音:“怕什麼?隻管做便是,做得好了,有賞,做不好了,也沒甚麼,下次再做便是。”
女子的聲音裡的笑意似乎有著安撫人心的魔力,老工匠抬起頭,映入眼眶的是一張極美的臉。
他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這麼美的女子,她美得不像人間的女子,她該是九天之上悠然自得仙人。
老工匠怔了怔。
丁璿將他扶起來,笑著道:“彆動不動就跪,我年輕,擔不起您這一跪。”
古往今來,軍隊裡禁止有女子出現,然而在當世,有那麼一個人,打破了這個規矩。
她叫丁璿,收張繡,降呂布,破袁紹,平北方,殺伐果決,卻又不欺壓百姓。
在世人眼裡,她是能與劉玄德相提並論的人。
老工匠顫聲道:“您...您是丁夫人?”
丁璿笑道:“是,是我,這位是諸葛先生。”
諸葛亮搖著羽扇,略微點頭,老工匠連忙擦了擦臉上的泥汙,道:“啊,是老朽眼拙,沒有認出來。”
他早該認出來的,這個時代拿著羽扇的文人雖多,可出塵飄逸若神仙之姿的人,隻有諸葛亮的。
都怪曹操殘暴的名聲太深入人心,他嚇破了膽子,這才沒有認出來。
老工匠道:“夫人與軍師請放心,老朽一定竭儘所能,造出您二位要的東西。”
丁璿道:“如此,便辛苦老人家了。”
名聲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但在某種關頭,卻比拳頭更有用。
工匠們被士兵應招而來,迫於曹操的威名,不得不給曹操製造東西,可這製造東西,也僅限於他的力所能及,對於他不知道,不了解的東西,不好意思沒見過哦親,這個我實在做不出來的哦親。
可當讓他做事的人是諸葛亮時,老工匠的求知欲一下子便被激發了——能給諸葛軍師做東西,是老朽的榮幸。沒見過?不會做?不存在,隻要有圖紙,老朽什麼都做得出來!
這就是名聲的好處。
諸葛亮拿過來的圖紙不僅有風扇,還有鐵索。
術有專攻,風扇讓工匠做,鐵索便是找鐵匠。
鐵索不僅僅是為了吧戰船連在一起,還為日後的黃蓋的詐降所準備。
龐統獻計後,沒過多久,江東那邊便傳來了魯肅被孫權提拔為大都督的消息。
孫堅起兵時,黃蓋便跟著孫堅南征北戰打天下了,是輔佐孫家三代人的老臣了,莫說是對江東身無寸功的魯肅了,就連周瑜當都督時,黃蓋都不怎麼服周瑜。
周瑜戰敗,生死不知,孫權便把周瑜頗為看重的魯肅提拔為大都督,代替周瑜領兵。
孫權剛宣布消息時,以黃蓋為首的老將們氣得麵紅耳赤,當著孫權的麵,便在大堂上吵了起來。
周瑜沒了,孫權年幼,若想鎮得住這幫老臣們,必然要用雷霆手段,故而孫權二話沒說,讓武士們拉著黃蓋打了板子。
消息傳到赤壁時,丁璿正在跟諸葛亮下著棋。
丁璿手執黑子,落在棋盤裡,忍俊不禁道:“黃老將軍是位狠人,對彆人狠,對自己更狠。”
諸葛點點頭,道:“孫堅孫策身先士卒,驍勇善戰,自然有這等忠義之人為他賣命。”
“隻是這孫權...”
諸葛亮聲音微頓,似乎在斟酌著用詞。
諸葛亮毒舌歸毒舌,但麵對堅守本心大節不虧的人時,他還是抱有欣賞態度的。
諸葛亮道:“孫仲謀到底年輕了些。”
丁璿手裡捏著棋子,撇了撇嘴,道:“你也不比他大幾歲。”
諸葛亮輕笑,棋子落在棋盤裡。
丁璿道:“其實孫仲謀也不錯,是個守成之主,隻是相比於他,我更喜歡他父兄。”
一個十五六的少年,能守住父兄留下的基業就不錯了,還要他做什麼?像父兄一樣去帶兵打仗?
彆做夢了,他爹身先士卒死在戰場上,他哥的勇猛更甚於他爹,號稱江東小霸王,沒有死在戰場了,死在了旁人的刺殺裡。
孫權縱然不去吸取點父兄的教訓,他下麵的臣子也會痛哭流涕扯著他的袖子讓他坐鎮後方,不讓他上戰場。
時間一日一日過去,在趙雲的帶領下,原本並不擅長水戰,甚至連遊泳都不會的北方士兵們漸漸能在水上來去自如了。
一條條粗重的鐵鏈將戰船連在一起,巨浪打過來,戰船隻是微微蕩一蕩,平穩得幾乎能跑馬。
眾將忙著在戰船上練習著軍陣,丁璿單獨找到趙雲,交給趙雲一個艱巨的任務——給他裝上風扇的快穿,讓他以最快的速度,衝入江東的戰船上,而後上岸,衝殺掠陣。
想要做成這件事,武力,心智,膽氣,甚至運氣,缺一不可。
她麾下不缺武力高的武將,關羽,張飛,皆萬人敵,許褚,典韋,亦有萬夫不當之勇,膽氣,眾人也不缺,心智再加上運氣...
還是隻有趙雲。
丁璿把這個任務交給趙雲時,頗為忐忑。
以正常人的眼光來看,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風扇是諸葛亮準備的殺手鐧,知道的人並不多,趙雲也隻是略有耳聞,並未見識過。
退一萬步講,縱然風扇發揮了它的使命,可如何衝破江東的戰船呢?又如何衝殺到案上,讓江東眾人心肝皆裂呢?
這個任務,太難太難了。
與這個任務相比,跟在趙雲身後衝殺撿人頭的任務,又或者留守大本營困守黃蓋的任務,都是萬無一失坐等戰功的。
誰不想做輕鬆的任務呢?
丁璿幾乎懷疑趙雲不會接。
趙雲莞爾一笑,雙手抱拳,眸光映著溫暖的陽光,道:“雲必不負夫人重托。”
浪花夾著江風,一遍又一遍地衝刷著岸邊。
遠處的士兵喊著號子,日複一日地操練著陣型。
丁璿沐浴在十月的陽光下,看著麵前皎皎似月蕭蕭如風的年輕將軍,一直懸著的心慢慢平複下來。
是啊,這的確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有趙雲啊。
他生來便是為不可能完成而存在的。
在他身上,出現任何奇跡,都不叫奇跡。
那叫常規操作。
古來衝陣扶危主,唯有常山趙子龍。
丁璿笑了起來,道:“那麼,我便等子龍的好消息了。”
趙雲一笑,抱拳告辭,領著部下去分配任務。
萬事俱備,隻欠黃蓋來降。
丁璿沒有等太久,一葉扁舟飄飄蕩蕩從江東而來,送來了黃蓋的乞降信。
黃蓋先講自己跟隨孫堅孫策征戰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孫權繼位後,他不敢言功,仍兢兢業業,為孫權征戰沙場,灑儘最後一滴血,縱然孫權年輕,偶爾一意孤行聽不進旁人的勸說,他也從未有過反意。
然而孫權回報他的,卻是為了一個小小的魯肅杖責他八十。
黃蓋寫得甚是可憐,使者念完信,營帳裡的諸多將領沉默不語,耿直如張飛,拍案而起,破口大罵孫權沒有良心。
關羽捋著胡須,閉目不語。
劉備長長一歎,道:“可憐黃老將軍的一片忠心。”
夏侯淵道:“跟著這種主公,再多的忠心也是喂了狗。”
諸葛亮搖著羽扇不說話,淺嘗著杯中的茶水。
郭嘉昨夜與周瑜暢談,喝酒喝到半宿,若不是許褚去他營帳把他拉過來,他這會兒還躺在榻上睡大覺呢。
因為宿醉,郭嘉臉頰微紅,瞟了一眼使者後,眼底閃過一抹狹促之色。
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曹操適時開口,道:“孤素來敬仰黃老將軍之風采,黃老將軍若是肯降,孤必待為上賓,無所不聽。”
丁璿挑了挑眉,靜靜地看著曹操的表演。
昨天是誰因為給黃蓋什麼官職而爭論不休的?
丁璿的意思是封個候,再封個上將軍,榮譽性的官職再來些,一來表示自己接受黃蓋投降的誠意,二來麼,也讓江東的那幫士族們瞧一瞧,隻要肯投降,官職大大的有哦親。
士族們最看重的是自己家族的利益,至於江東姓曹還是姓孫,對他們的影響並不大。
這些人或許一時爭論不過孫權,不得不做出一副誓與江東共存亡的樣子來,但一旦孫權決策失誤,他們便會抓住不放,大做文章,逼迫孫權投降。
給黃蓋的官職越高,他們投降的心越強烈。
然而曹□□活不願意,氣得丁璿揪著他的耳朵暴打他。
曹操梗著脖子,就是不依。
最後許褚看不下去了,說了一句:“夏侯將軍還隻是一個偏將軍。”
許褚所說的夏侯將軍,是夏侯惇。
於是丁璿悟了,在曹操心裡,武將第一人永遠是夏侯惇,任何人都不能挑戰夏侯惇的權威。
夏侯惇是偏將軍,其他便不能是上將軍,哪怕黃蓋來降也不行。
丁璿寫了表奏夏侯惇為上將軍,封千戶侯的折子,讓信使們急送長安,曹操這才不情不願地答應給黃蓋一些榮譽性的官職。
江東來的使者再三拜謝曹操,曹操擺了擺手,道:“不知黃老將軍何時來降?孤早些做準備,迎接黃老將軍。”
曹操頗為重視黃蓋的態度讓使者大喜,約定好時間後,使者拜了又拜,方乘舟而去。
郭嘉從曹操營帳出來,回到自己的營帳,將營帳裡發生的事情說給周瑜聽。
周瑜慢慢合上眼,半天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長歎一聲,道:“仲謀危矣。”
親衛們送上來飯菜,郭嘉給周瑜倒上一杯酒,道:“這詐降與鐵索連舟的主意是你想出來的吧?”
“魯肅為人忠厚,斷然想不來這般毒辣的主意。”
水火無情,一旦沾染,數萬人的性命也填不滿。
水與火,是兵家大忌,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使用的。
魯肅素有長者之風,莫說往這方麵想了,旁人提一提,他多半還會說上一句此計不地道,不可用之。
周瑜端起麵前的酒,一飲而儘,道:“不錯,是瑜想的。”
丁璿一統北方後,他便知道,曹孫兩家遲早會有一場大戰,便早早地想好了應對之策。
他在魯肅麵前提過用火攻,魯肅聽了,隻是喝茶不說話。
魯肅並不認同他的觀點,如今卻不得不用,必然是因為孫權的位置搖搖欲墜,魯肅隻能破釜沉舟一搏。
周瑜喝完酒,又給自己倒上一杯。
“彆喝那麼快。”郭嘉道。
郭嘉從周瑜手裡奪過酒杯,打開一包五石散,灑在酒壺裡,手端著酒壺晃了晃,再給周瑜斟滿酒。
周瑜雖出身士族,但身上並沒有士族的陋習,並不服用五石散。
然而往常不服用,並不代表現在也不服用。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創立的基業坍塌,自己卻什麼也做不得,這種滋味,怎能是一個痛苦能夠說得完的?
周瑜又倒滿酒,酒杯裡映著帳篷,遠處的旌旗迎風飄揚,上麵書著的曹字耀武揚威。
月亮圓圓又缺缺,終於到了黃蓋來降的日子。
沒有東風,隻有慢慢劃過來的船。
諸葛亮與丁璿坐在船上,就著星光與江水飲著茶。
船隻越來越近,星光如洗,傾瀉而來。
然而就在這時,快要撞上曹營戰船的黃蓋船隻,突然著火。
熊熊烈火將江水染得通紅,曹營的戰船緊緊連在一起,隻需撞上一個,烈火必然將所有船隻一同焚燒。
黃蓋站在甲板上,抽出佩刀,大喊:“江東兒郎多才俊,曹賊,納命來!”
渾厚的聲音響徹雲霄,丁璿勾了勾嘴角。
火燒連舟?不存在的。
丁璿道:“轉旗。”
聽到命令,旗手抬手打著旗語,號角聲響起,原本連在一起的曹營戰船陡然分開。
舉著大刀黃蓋瞳孔驟然收縮。
再轉帆,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