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懷遙喂完了鹿,拍了拍它的小腦袋,直起腰來:“我不累,不過我覺得身為被你抓來的人,應該低調。動物園下次逛。”
容妄才不管什麼低調不低調,葉懷遙高興就成,如果進了離恨天這個地界,還能有他不想聽見的消息傳出去,這魔君就算是白當了。
隻不過葉懷遙這個“下次”聽的他挺開心,因此笑著說:“也好,那我帶你去寢宮。”
他轉身時,臉上的溫柔笑意便儘數不見了,說道:“都各自散了罷,不必跟著了。最近加強守衛。”
眾人紛紛應了,幾名侍女上來請示:“敢問君上,明聖可是一同去幽夢宮居住?”
容妄有點猶豫,但又想兩人要是離遠了他不放心,還是決定道:“是,去安排罷。”
“你……”
他轉頭,凝目望了葉懷遙片刻,終於還是歎氣道:“唉,算了,咱們進去。”
葉懷遙便同容妄去了這座赫赫有名的幽夢宮,一進去先看見的便是何湛揚二哥的那雙龍角,正被高高掛在正殿門口作為裝飾,張牙舞爪的樣子格外囂張,感到有點想笑,又有點無奈。
而兩人穿過議事殿,繞過幾道回廊,進了後麵休息靜修之地,葉懷遙終於明白容妄剛才為何而猶豫。
這裡的布置裝潢,竟與當年的翊王府一模一樣。
外麵的花園、月門、九曲橋,甚至連假山上他小時候常常喜歡藏進去的一個山洞,都複原了出來。進到內院,裡麵的書房劍室,亦是一應俱全。
時間仿佛刹那間回溯,他竟一個恍惚,似是看見父母並肩站在庭前賞花,弟弟的讀書聲朗朗傳出。
“抱歉。”容妄有點忐忑地說,“我不知道你見到此處會不會開心,年少無知的時候,曾經說過要幫你重建一座王府,可是出言輕狂,卻遲了數百年才做到。”
葉懷遙表情晦暗不明,輕嘲道:“小時候說過的大話可多了,要是句句都當真,我怕是累死都償不完。往事難追,這又何必?”
他素來言語溫和,少有這樣的口氣,容妄倒也不以為忤,慢慢踱了幾步,看著窗外的景色說道:
“也沒想著你回來,就是自己住。小時候總覺得日子過得苦,想長大、變強,可是到了如今一回頭,一生中竟隻有那些年最快活。”
他口中的“那些年”,說的便是同葉懷遙認識一直到亡國之前的歲月,這點兩人都心知肚明。
葉懷遙的指尖撫過旁邊的屏風,上麵的工筆山水已經有些褪色,顯然擺在這裡有不少年頭了。
隔了這麼久的時光,以前那些想要珍惜的往事都已經烙刻在了心上,即使不需要複原出相似的居所,也不會忘記。
他惦念父母,兄弟,其他的朋友,也不是沒有想過小容,但諸多心事壓在胸口,他占的分量實在有限。
猶記得初見的時候,容妄不過是個沉默的少年,弱小、貧窮、缺愛、生活艱辛,一如自己曾經幫助過的許多人。
然而幾年相伴下來,兩人相談得宜,處之欣悅,感情逐漸深厚。
約定過不會分離,怎知曉一朝國破。
前往玄天樓的那條路,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次旅途。
那時寒冬凜冽,後有追兵,無數死士隨從為保護他們而喪命,最後連識微都死了,身邊隻剩下這個與他毫無血緣關係的男孩。
容妄一直愧疚地覺得他是葉懷遙的負累,覺得是他間接造成了葉識微的死亡。
但葉懷遙並沒有說過,在最後的那段日子裡,是容妄的依賴與相信,使得他能從滿地的萬念俱灰中撿起一絲微薄的憧憬,堅持著對生命的不放棄。
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容妄因何到了魔族,又堅持著這樣千年來冷冷清清地死守著一份回憶,被世人畏懼、猜疑、躲避。
葉懷遙明明記得,他向往過能有一個家,也愛過熱鬨。
自己認不出他,懷疑他,疏遠他,他卻在地崩山塌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撲上來。
他遮掩著心意,從來不提付出多少,煎熬多少,隻為了怕自己為難。
明知道得不到回應,卻想儘了辦法地對人家好。
誰能相信,傳說中的邶蒼魔君,竟是這樣一個人?
葉懷遙沉默片刻,說道:“傻子。”
容妄的本意是還給葉懷遙一座王府,又不知道對方是否會喜歡,因而心中甚為忐忑。
這時也不知道葉懷遙在想些什麼,卻能聽出他語氣中的柔軟,於是朝葉懷遙笑了笑。
他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想看看這裡,若是覺得不慣,也可以換地方。不過現在幕後之人舉動不明,我還是得和你一起。”
葉懷遙微笑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觸景傷情和沉湎過去都沒有必要。你這裡風景很美,住哪裡都行。”
這裡不過是幽夢宮的一角,旁邊還有麵積廣闊的華麗殿宇,容妄想了想,便道:“好,那我讓他們給你收拾處附近草木多一些的寢殿。”
葉懷遙道:“好,多謝。”
他說完這句話,不遠處的廊下,一串風鈴忽然無風自動,發出清脆的響聲。
兩人同時看去,葉懷遙道:“你的屬下有事找你,快去吧。”
他又笑著說:“或者魔君是否需要找幾個人來看管我?”
“若是想走,天下又有什麼人能困的住明聖。”
容妄微微含笑道:“進了離恨天,你便自在些罷。如果有人向外麵報信,我也正好能順手捉個內奸出來。不虧。”
容妄並不是一個空口虛言的人,他既然敢這樣說,必定便是有這個自信,葉懷遙也就不多廢話,說道:“那你去吧,回來我肯定還在。”
容妄心頭暖融融的,又說:“如果無趣,就在這裡隨便轉轉,有什麼事吩咐他們去做就好。”
多少年他一直盼望踏進這片地方的時候,眼前能夠再出現那個熟悉的少年,眼下雖然和想象中的情況有點距離,但是聽到葉懷遙口中說出這句話,實在給了他精神上極大的滿足。
這種好心情導致了他見到幾位下屬的時候,神色都柔和了不少,簡直是肉眼可見的愉快。
這讓幾名魔將們都在心裡麵暗暗稱奇,同時也明白了自己應該以怎樣的態度與雲棲君相處。
容妄看出了他們的驚訝,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對我帶明聖回離恨天,十分不解?”
幾個人相互看看,魔將郤鸞道:“回稟君上,雖然不明白此事中有何等隱情,但君上自有用意。屬下們隻會服從,不會乾涉。”
容妄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點了點頭,又道:“都布置好了嗎?”
另一位魔將回答:“是,向離恨天之外傳遞的任何消息,都會被先一步攔截,絕對萬無一失,請君上放心!”
容妄道:“自然。若是如此嚴密防範還有內奸,那就是你們幾個當中之一了。”
他這話可把幾個人嚇了一跳,剛要辯解,容妄卻笑了一聲,道:“不過玩笑而已。隨我來。”
——見鬼了,君上居然還會開玩笑!
容妄帶著幾名夢遊般的魔頭們一路出了幽夢宮,目的地是離恨天的地牢。
大門緩緩打開,隻見一道幽暗的石階一直通向地牢深處,石階儘頭,麵前陡然一亮,牆壁周圍憑空燃著十幾簇橙紅色的火苗,將周圍照的十分明亮。
而一個半透明的瘦高男子滿身血汙,披頭散發,正被縛魂鎖吊在牆壁上,雙眼半睜半閉。
幾名魔將都看出來,這男人並非生人,而是陰魂,他們心中都有些奇怪,但靜待容妄解釋。
容妄道:“來人。”
兩名負責看守地牢的侍從匆匆跑來,向著他行禮,右邊的人回稟道:“君上,我們對他使用了多種刑罰,但他依舊不肯招供主謀,如果這樣下去的話,魂體承受不了,便會消散。屬下無能,請君上恕罪。”
容妄淡淡道:“怪不得你們,把他解開,都下去罷。”
郤鸞是跟著容妄參加了奪寶會的,對這些密事也了解較多,在旁邊仔細辨認了片刻對方的麵目之後,恍然道:“君上,這人就是當初前來酩酊閣襲擊的那名怪人罷?”
“不錯,此人名叫朱曦。他對我的事了解不少,布局亦是周密,背後一定另有主使。”
容妄頷首道:“我方才在外麵時本想仔細詢問,卻碰見法聖乾預,乾脆就把他給殺了,又用移魂掩跡之術,將他的魂魄轉入離恨天,以避開法聖耳目。”
他這一招可謂是又毒辣又瘋狂,果然也成功地瞞天過海,將朱曦弄了回來。
容妄又簡單講了兩句朱曦說做下的那些事,同幾名魔將說道:“我帶你們過來聽一聽他的說話,後續也好辦事。”
朱曦身上的縛魂鎖解開之後,便有了些許行動的能力,聽見容妄的話,他睜開眼睛,衝容妄道:
“你是彆想從我這裡聽到任何事了。魔君若是有這個本事,儘可以讓我魂飛魄散,生死有命,你也嚇不住我分毫。”
郤鸞道:“我看你也算是個人物,然而竟對那名背後策劃者如此回護忠誠,難道是有什麼把柄落在他的手中?”
朱曦笑道:“我豈會受人脅迫做事?左右這世間也無甚趣味,隻是不想讓魔君也能順心如意罷了。覺得這樣有趣,不行嗎?”
他的語氣神情都明顯是在挑釁,簡直十足欠揍,另一名魔將不由惱火,挽挽袖子道:“我說你這人——”
他還沒有衝上去動手,就被容妄止住了。
此時經過葉懷遙梳理經脈,容妄的魔息運轉已經順暢無阻,再加上兩人相談之後,他心情不錯,因此對待朱曦的態度也都“溫柔”了許多,不似之前那般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