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藍英搖了搖頭,歎息道:“當初的明聖何其高傲,可惜眼下卻在魔君的寢殿之中處之泰然,令人失望。”
水聲微響,葉懷遙一腿屈起,手臂搭在膝蓋上,換了個更加舒適的姿勢。
他眉梢微挑,說道:“是嗎?我倒沒看出來紀公子哪裡失望了,相反,我覺得你很崇敬我,也很希望能夠獲得我的肯定。”
紀藍英:“……”
葉懷遙慢悠悠將自己的話說完:“若無所求,又何必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潛入離恨天來見我?但若有所求,這樣的態度可不能成事。”
他隻消這一句話,就使得紀藍英努力維持的篤定瞬間失去了支撐,氣勢頓時被壓下。
葉懷遙說罷莞爾,毫不避諱地從水中站起身來,拿起旁邊的外衣隨意往身上一披,走出水池的瞬間,身上的潮濕已經蕩然無存。
他道:“看在紀公子費了大勁前來探望我的份上,給你一個說話的機會,但切記請莫繞圈子。還有,眼下似乎不便讓下人進來伺候了,你去給我倒杯茶來。”
紀藍英再度一怔。
他忽然想到,這還是自己第一回沒有依靠他人,獨自直麵葉懷遙,與對方平等交流。
紀藍英曾經見過對方淺笑溫柔,詼諧瀟灑,便認為明聖是個好脾氣的人,卻從未想過,自己根本不值得對方用那樣的態度對待。
此刻,葉懷遙那理所當然的吩咐語氣,以及渾然天成的尊貴,瞬間將他從一個自以為是的高度打落下來。
隻是幾經波折,好不容易再掙紮著重新起來,他吃了不少苦頭,也再不是昔日那個懦弱無能的青年,自然不能這點氣都沉不住。
紀藍英頓了頓,當真為葉懷遙斟茶奉上,而後說道:“明聖或許不知,玄天樓的人來救你了。”
葉懷遙毫不驚訝:“看來他們無功而返。”
紀藍英乾乾脆脆地道:“是,我相信以明聖的性情,必然不願意乾坐在這裡等人相救,不妨直言在下來意吧。”
他放低了聲音:“很湊巧,我的目標也是邶蒼魔君以及整個離恨天,不知道明聖可願意配合?”
眼下的形勢早已經混亂不堪,但被紀藍英這樣一說,倒教葉懷遙瞬間想到了原書中的一點劇情。
紀藍英是書中主角,而容妄則是書中反派,雙方在後期應該是有大量對手戲的,但當時到了後半部分,葉懷遙早已失去了將整本書全部看完的耐心。
他胡亂翻了一通,隻依稀記得有段情節是紀藍英將五世家之一的歐陽家收為擁躉,而後又聯手討伐離恨天。
當時他們打的旗號,似乎是邶蒼魔君又造了什麼殺孽——反正跟玄天樓是沒有關聯的。
不過現在,葉懷遙似乎要提前成為了那場大戰的觸發點。
他在心裡默默把歐陽家劃為重點,而後問道:“紀公子跟邶蒼魔君有仇?”
紀藍英道:“那倒談不上,隻不過我要自己有些立身之本,總要建立些功業才是。”
也就是說容妄跟他沒仇,他把容妄當成了自己要打的怪,用來刷經驗。
這倒是理直氣壯,葉懷遙都要被氣笑了,剛想問上一句“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紀藍英便又已經補充道:
“更何況,十惡不赦的魔頭,原本就是人人得以誅之。明聖不會因為瑤台上的一場意外……便心中存有私情了罷?以您的身份,這可不應該。”
紀藍英突然扔了這麼一句話出來,倒叫葉懷遙的心中瞬時一震。
這還是他跟容妄重新回來之後,頭一回聽到有人提起瑤台之戰時,隱約點出了其中真正的內情。
紀藍英這語氣,分明是意識到了什麼,可他如何知曉?
葉懷遙第一個想法便是,那場意外是紀藍英跟朱曦以及神秘的幕後之人聯手算計的,但他轉念一想,便覺得不可能。
這事要真是有紀藍英的份,他絕對不可能在葉懷遙麵前用這種語氣提起,那就不是拿住彆人的把柄求合作,而是挑釁了。
而且當時那種情況,他要在旁邊圍觀而不被容妄發現,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所以排除這兩種可能,紀藍英更多的還是掌握了某些線索,但還不能夠確定。
他在試探自己。
雖然這件事讓葉懷遙十分驚詫,但他甚至連端著茶杯的手都穩穩當當,慢悠悠地啜了口茶,才含笑說道:
“不錯,我與邶蒼魔君死而複生,也算是同患難了一場,比之先前,關係確有改善。但立場相悖,無可回旋,要說私情,卻是半點都談不上。紀公子此言,令人驚詫。”
葉懷遙的反應無懈可擊,若僅僅是試探,到這一步便可以停下了,但紀藍英聽了這話反倒一笑,問道:
“明聖此話當真?既然如此,你與元少莊主之間的道侶契約,為何會到了魔君那裡呢?”
這個消息更令人驚訝,葉懷遙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索性直接問道:“你說什麼?我和元獻之間的道侶契約跑到了容妄那裡?”
紀藍英沒想到這件事葉懷遙竟然不知道,驚訝之色也是溢於言表,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各自猜測對方究竟在搞什麼鬼。
葉懷遙突然一下子明白過來,紀藍英一定是從元獻那裡發現他的道侶契約不見了,但是他不確定那契約是否在容妄身上,因而有此試探,但元獻卻好像對此一點也不知情。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這一點就足夠他推斷出來許多。
就算道侶契約不在元獻那裡,紀藍英又憑什麼猜測那便是跑到了容妄的身上?
這事……又怎麼會他知道而元獻不知?
葉懷遙忽然隱約明白了自己當年的失控從何而來。
他心中怒火暗生,麵上的笑意逐漸變得冰冷。
他道:“紀公子不會覺得自己發現了我與魔君之間的秘密,就能以此來要挾我與你合作吧?”
紀藍英道:“明聖怎會有這般想法?我相信就算確有此事,你也一定是受魔君所迫,所以我才會認為你亦有鏟除離恨天報仇的想法,目的相同就是合作的基礎。但——”
他故意拉了個長音,徐徐啜了口茶,也微笑起來,說道:“若明聖真的因此迷亂心智,欲與那邪魔同流合汙,正道難正,我隻能提早警示各位同道,以免蒼生受難。”
他雙管齊下,自以為勝券在握,抬眼時,卻接觸到葉懷遙平平望過來的雙眼。
這是紀藍英頭一回有這樣的勇氣直視對方。
葉懷遙的雙眼極美,燈下看去璀璨生輝,他的目光中有星辰萬裡,碧水長波,偏生未曾容下半點自己的身影。
而對於紀藍英自認為足以另一個人身敗名裂的威脅,葉懷遙也隻輕描淡寫地說道:“隨你。”
“無論此事是真是假,都是我的決定,與他人無乾。如果你以為可以以這種私事改變我的任何選擇,那就是太過於想當然了。”
葉懷遙眼梢輕挑,紀藍英心神猛然一惑之間,便感到胸口處傳來劇痛。
他低頭一看,隻見一柄玉骨的折扇穿透自己的心臟,鮮血汩汩而下。
握著折扇的手,修長如玉,未沾染半點血色。
正如他的眼神,他的語氣。
仿佛這世間紛擾陰謀,於這人都不過螻蟻相爭,無足輕重。
紀藍英怔然道:“你——”
“我從不在意這些。”
葉懷遙淡淡說道:“回去對歐陽公子說,若有求於本君,就三跪九叩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