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間的氣氛已經緩和下來, 葉懷遙帶著笑意問出這句話, 卻見葉識微猛地偏開頭, 劇烈地咳嗽起來,唇邊溢出了幾絲血沫。
葉懷遙一驚, 扶住他道:“這是怎麼了?你受傷了?”
葉識微本來被葉懷遙不由分說地給壓在樹上,他也沒掙紮過, 讓站就乖乖地站,說話就老老實實地聽。
此時實在撐不住了,才露了端倪。
葉懷遙扶著他坐下, 伸手搭在葉識微的腕脈上, 蹙眉道:“到底是怎麼受的傷?”
葉識微沉默了好一會, 忽然妥協似的笑了一聲:“哥。”
葉懷遙道:“剛才死活不認,現在又改口了, 以為這樣就能轉移我的注意力?”
葉識微莞爾道:“不,隻是你像以前一樣纏人,我發現自己隻能認命罷了。”
“認命”兩個字,此時玩笑, 說來心酸,兩個人都是生來富貴、命途坎坷的命格,正是堅持著一個“不認命”,才能苦熬到今日重新相見。
中間又有多少次絕望苦痛,根本就不忍向對方提及。
葉識微微微蹙眉,唇角難得露出的笑容中又多了幾許苦澀。
他輕輕攏住葉懷遙的手,低聲說:“我躲在這裡, 是想找到壓製贗神的辦法,不然,現在怎麼敢這樣放心同你說話呢。”
葉懷遙沒說什麼,反手握住葉識微的手,一邊用靈力為他緩解傷勢,一邊聽他往下說。
葉識微垂眸看了眼兩人交疊的雙手,語速比方才快了些許:“你應該也知道了,我被贗神附身,但沒有完全喪失自我意識,有時候能夠短暫地獲得身體主導權,做一些小事——”
語聲稍停,他又以手握拳咳嗽了聲,悄悄看葉懷遙一眼,見他果然沒什麼異常反應,這才又說了下去:
“你聽說過鬼王的事情了,我這邊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和贗神,當一方意識主導的時候,另一方的意識被壓製,很難覺察到他做過什麼。而且出現的時間也沒有規律,之前幾次接觸,有時是我與你交流,有時是贗神,我相信哥你應該也能感覺的到。”
葉懷遙點了點頭。
葉識微道:“所以有時候想提醒你什麼,我必須要快點說,說完之後立刻離開,否則若是中途贗神忽地冒出來,你又不知情追問我,就會被他發現了。”
葉懷遙道:“但就算贗神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也應該能察覺自己會短暫地被你壓製,他為何始終使用你的身體,不肯換人?”
鬼王那個倒黴催的,可是意識剛剛有點覺醒的趨勢,就被弄死了啊。
葉識微道:“因為他使用我的軀體修煉多年,一旦換人,隻能重新開始,他怎麼可能舍得。”
葉懷遙心裡發悶,強作平靜地道:“哦,這樣啊。”
他說完這幾個字,停了停,勉強壓住滿腔愧疚與心痛,又問:“然後呢?”
葉懷遙不想讓葉識微覺得不自在,但他心裡難受,葉識微又怎麼會看不出來,隻不過也是沒有點破罷了。
聽到葉懷遙的問題,他歎了口氣,眼前似乎又冒出了當年的一些往事。
葉懷遙年少時富貴無憂,花團錦簇,笑罵素來由心,縱使一時的低落氣悶也很快就能過去,何曾會有這樣憂鬱愁悶的神色。
這些年與贗神共生共處,他就算能獲得的主導時間再少,也已經足夠打探出一些自己想要得知的消息。
葉識微聽說過葉懷遙當年毀去父母屍體的事,他無法也不敢去想象當時兄長的心情。自己“身死”,聽起來好像要更慘一些,但卻也錯過了許多需要承擔的責任,經受的壓力。
真正為難的、痛苦的那些,以及最艱辛的時光,都是葉懷遙自己扛過來的。
他墜樓的那一刻,是多想活下去啊,因為葉識微簡直無法想象,自己死後,葉懷遙要如何自責,又怎樣帶著這份傷痛繼續生活下去。
他從來沒有怨恨過兄長不曾拉住自己,他隻是心疼。
這裡多少冤魂厲鬼,留戀人世無法投胎的原因都是仇恨怨毒,而他不一樣,他是因為愛。
身體重重摔在地上,四肢百骸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饒是如此,他的靈魂也遲遲不願意脫離軀殼,他想活,他真的想活下去。
無數追兵流民湧來,周圍很快傳來一片慘叫哀嚎之聲,世界徹底陷入混亂。
不知道葉懷遙他們怎麼樣了,有沒有跑掉。
幾具屍體砸下來,倒在葉識微的身上,倒是讓他免於踩踏之苦,給了他一個留下全屍的機會。
但即便如此,從城牆上摔下來,這具身體也已經多處骨折,殘破不堪。
葉識微心裡知道自己是死了,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但他不願意相信這一點,所以還努力倔強著,試圖用自己的魂魄去操控軀體。
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我在那裡感覺到了願力,非常強烈,過去看看。”
在喊殺聲、慘叫聲與雜遝的腳步聲中,這個聲音格外清晰,就好像是直接在腦子裡麵響起的一樣。
葉識微聽不清是否有人回答,但不久之後,他身上的屍體就被挪開了,一個女人出現在麵前。
葉識微認得她,這人是伺候過母妃的那名叫做桑嘉的侍女,也是容妄本來應該已經死去的瘋娘。
桑嘉沒有說話,葉識微卻再次聽到了那男人的聲音。
他說:“這個可以用。”
五個字雖然沒頭沒腦,但葉識微感到,對方口中如同議論物件一樣提到的東西,應該指的就是自己。
話音剛落的瞬間,他就感覺到全身上下沁入一陣刻骨的冰寒之意,緊接著,傷處的感覺由劇痛變成麻木,方才撕裂的皮肉,斷開的骨頭,竟然都逐漸長了回去。
葉識微卻來不及高興,他毛骨悚然地聽見自己笑了一聲,用一種完全陌生的語氣說道:“很好。”
講到這裡,葉識微稍稍停頓,葉識微跟葉懷遙說:“你知道贗神是容妄的父親嗎?”
葉懷遙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葉識微笑了笑:“不忌諱嗎?”
不等葉懷遙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道:“也是。你從小就偏愛他,都不在意我被贗神操控身體,自然更不會覺得容妄的出身如何不堪。那我就接著往下說了。”
葉懷遙本來就被葉識微講的那些事弄得心裡發亂,聽弟弟這話半酸不苦的,也不好解釋其他,便隻能“嗯”了一聲。
葉識微道:“贗神給了容妄生命,又依靠桑嘉的願力從容妄身上獲取生命力,但那畢竟是不完整的,因而就算他儘力壓製我,也無法完全占據這具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