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神這個問題實在很犀利, 葉懷遙還不能說自己下到赤淵之前已經給容妄送了信。
——那就等於明擺著告訴贗神, 我已經碼了人來削你, 現在不過是拖延時間。
所以這種時候,解釋根本沒用, 也隻能以退為進了。
葉懷遙淡淡地笑:“容妄雖不知道我會來此,但一定會過來找我。你若不信, 我也無法解釋。不如這樣罷,咱們現在就開始如何?”
葉懷遙竟然會這樣提議,贗神是真的驚訝了:“你不是不放心嗎?”
葉懷遙道:“沒人擔保我是不能相信你, 當剛剛我想到, 我們可以訂立一個契約, 以性命作賭。”
“我全力相助你成為天魔,不能有半點保留, 你要保證在成為天魔之後將葉識微的身體讓出來,並自此以後不能再驚擾他,如何?”
此時旁邊要是有人圍觀,多半會對葉懷遙的回答拍手叫絕。
這種契約絕對不能反悔, 誰違背了諾言就會魂飛魄散,比彆人擔保還要管用。
贗神本來想試探葉懷遙的虛實,結果人家拿出滿滿的誠意這樣說了,反倒把他卡的不上不下。
——畢竟他根本就不可能將葉識微的身體交出來。
沉默。
贗神看著葉懷遙,似在判斷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的把柄,還是真心實意提出這個方法。
隻要讓他發現葉懷遙已經看破了他的陰謀,那麼贗神一定會立刻發動法陣, 引爆整個深淵的戾氣來為自己獻祭。
不光他們,整個鬼族,甚至目前有可能到了附近的一些援兵,都會遭到牽連。
葉懷遙微微挑眉,回視一眼,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疑惑表情:“怎麼,這樣都有問題?”
贗神若有所思:“雲棲君希望我選擇哪一種方案?”
葉懷遙道:“要訂立契約,就得把咱們雙方的真元注入到同一份契書當中。說實話,我並不信任閣下,更擔心你會從中做什麼手腳,自然是比較喜歡讓容妄過來做個見證的方法。但……這不是你不耐煩了嗎?”
贗神自然也希望等到容妄過來,他趁機拿住葉懷遙威脅。
吞噬了容妄的完整生命力,成為天魔之計必成。
葉懷遙的平淡稍稍消去了他的疑心,贗神變臉如翻書,忽然又愉快地笑起來,恢複了之前那副親親熱熱的模樣。
他道:“雲棲君說的是,我也同樣有此顧慮,那就再等一等罷。”
葉懷遙心裡鬆了口氣,覺得手心都捏了把汗。
兩人乾坐了一會,時間顯得如此漫長和難熬,葉懷遙便從窗外折了一片竹葉,湊到唇邊吹奏起來。
一片葉子奏不出太多複雜的樂調,他所吹的,正是之前唱過的那首民間小調。
葉子吹出來的聲音俏皮歡快,清脆悅耳,仿佛一段年少無憂的時光。
聲音能夠泄露情緒,也能夠抒發情緒,如果不是心中真的無憂無懼,胸懷坦蕩,就不可能奏出這樣的曲子。
贗神聽了一會,生出的疑心也慢慢消散了。
他雖然想要當人,但不得不說,跟器物比起來,人最不好的一點,就有擁有喜怒憂懼這樣的感情。
有感情,心胸便狹窄,便會有弱點,便會露出破綻。
如果葉懷遙真的察覺到了他的計劃,意識到自己隨時都能夠啟動底下的法陣,讓所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他絕對不可能不畏懼,也不會如此從容。
正如葉識微之前所說,贗神生性傲慢,成功打敗主人的經曆,讓他非常輕視這群有血肉之軀,有喜怒哀樂的柔弱生物,但同時,又在內心深處羨慕著他們的某些特質。
幸好成為天魔之後,雖有血肉之軀,但也會喪失所有的情感,他可不需要那些多餘的東西。
贗神的疑心被葉懷遙消除之後,索性含笑欣賞,把荒廟閒坐聽曲也當成了做人之前的一種難得體驗。
葉懷遙吹完一曲後,又吹了首清平樂,他特意用了一些靈力,使得曲子中的感染力更強,以安撫贗神。
荒廟的外麵本來就是一片樹林,裡麵的的鳥兒也歡快地隨著曲調發出鳴叫,嚶嚶成韻,清脆歡快。
燕沉和容妄等人已經在賽音珠的引領下來到的赤淵外麵,雖然不知道贗神的具體計劃,但知道輕舉妄動很有可能會給葉懷遙帶來危險,所有的人都沒有貿然行事。
燕沉向著赤淵走過去,整個人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衣袂颯颯作響。
雖然知道他不至於掉下去,展榆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師兄,小心。”
燕沉道:“這裡麵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怨氣太重了,我打算先下去探一探。”
展榆道:“你自己?”
燕沉道:“總不好去太多人,萬一將裡麵驚動就是麻煩。”
現在葉懷遙和贗神在一起,要是稍不小心讓對方意識到援兵已至,很有可能狗急跳牆,到時候葉懷遙就會有麻煩。
燕沉說著,雙指並攏,指尖聚齊一芒微弱的靈力,想要打下去稍作試探。
但他尚未來得及將這個想法付諸實際,手腕就倏地被人架住了。
燕沉回眸,見來人是容妄。
展榆也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這樣做:“邶蒼魔君,有什麼問題嗎?”
容妄沉聲道:“是,這下麵不對勁,先讓我看看再做打算罷。”
要說這裡最了解贗神的人就是容妄了,燕沉又了解他對葉懷遙的關切,因此並未堅持,說道:“也好。小榆,先隨我去做其他準備。”
鬼族中的不少族人就是因怨氣而生,現在他們這麼多的修士都要進入赤淵,再怎麼小心,裡麵的怨氣也一定會外泄。
那樣的話,很有可能造成鬼族當中部分族人被同化,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將容妄留在原地觀察,又與其他門派的各位修士商討,決定設立淨琉璃往生大陣,不斷超度怨氣,以防萬一。
燕沉道:“這法陣就有勞戒玄大師主持了。”
戒玄大師道:“各位儘管放心。其實法陣這一邊好辦,倒是這贗神應該如何對付,實在讓人沒有把握。老衲亦是十分擔心明聖的安危。”
對於這個贗神,在場的人都可以說是久仰大名,實際了解卻很少。
在場的這麼多人,無不修為高深,這贗神就算是本事通天也不值得害怕。他身上最令人忌憚的地方,在於根本就是一樣法器。
身為法器,沒有實體,傷他占有的肉/身根本就沒有作用。
更何況由於贗神的特殊能力,他甚至很可能還會吸收其他人的生命力不斷補充自身能力,所有人都有可能成為他的養料,這就不太好打了。
紀家主道:“想必邶蒼魔君應該對贗神最為了解吧,不知道他於此事有何想法。”
要是放在過去遇上這種事,彆說做夢魔族能跟著出力,不提防他們在背後暗算一把就是謝天謝地了。
不過這回不一樣,明聖還在赤淵底下,想必最著急的人應該是邶蒼魔君,人族魔族難得的和諧,沒有人懷疑他會不願意出力。
——反倒還擔心他過於著急衝動了,得勸著點。
紀家主提到容妄,眾人回頭一找,發現他站在赤淵的邊上,正伸手在不斷翻騰的黑氣上麵畫出了一道泛著亮光的符咒。
有人因為他是著急想見葉懷遙,正在找辦法,連忙道:“魔君,目前大師們的法陣沒有結成,請您稍安勿躁。”
容妄回過頭來,眉頭微蹙,麵色凝重,又嚇得那人不敢再說了。
倒是燕沉對他的性格稍有了解,走過去問道:“發現了什麼?”
兩人昔日一見麵就打,互相恨的對方牙癢癢,此時並肩站在萬丈懸崖的邊上,倒是誰都不擔心,對方會突然把自己把自己給推下去。
容妄道:“你看我畫出的符咒。”
燕沉順著容妄的目光看去,隻容妄指尖牽引,那枚符咒呈旋渦狀轉動起來,中間一點金光如同蛛網一般向外擴散,又將無數星星點點的光點連起來,懸浮在赤淵上方,這樣看著倒是甚美。
燕沉不太了解他們魔族的功法,但也能夠稍微有所理解,沉聲道:“這網代表的是底下天魔陣的氣脈?”
容妄道:“贗神的生命力源自於我,我站在這裡,能夠感覺到他的氣息凝聚在法陣中心,而裡麵的每一隻厲鬼,都被法陣的氣脈給網羅住了。”
他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轉頭看著燕沉:“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贗神想成為天魔,一定要想辦法通過雷劫才能成功——他想用整個赤淵當中的魂魄祭天!”
容妄這一猜測雖然驚人,但正是事實。
燕沉將他的話在心裡麵過了一遍,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臉色一凜,沉聲道:“如果事實真如你的猜測,他隨時都可以發動法陣,將赤淵引爆!”
兩人對視,都能看到對方眼底的凝重。
容妄渾身發冷,被驟然而來的焦慮與恐慌籠上心頭。
此時他早已成為了一方大魔,叱吒風雲,指掌天下,但心中從始至終留存的那處軟肋,卻依舊是半點也觸碰不得。
想到葉懷遙有可能遇到的危險,容妄便覺得自己胸膛裡麵好像被人倒下一鍋沸油似的,恨不得現在直接從山崖上跳下去。
當然,這種衝動除了添亂之外,無濟於事。
情急到了極點,思維反而愈發清晰,容妄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不如,讓我也來成為天魔吧。”
燕沉反應很快,稍稍的錯愕之後就想明白了:“你要以此製衡贗神?”
容妄道:“我們兩個的生命力係出同源,他與天魔陣有所感應,那麼我也可以。如果他沒有發動法陣也就罷了,一旦他發動,我就可以在這邊分散他的力量,阻止赤淵中的魂魄祭天。”
容妄提出的想法不可謂不大膽,但是仔細想一想,可行性很強,也是緊急情況下的最後一重保障。
但,如果這些不過是他的借口,他從頭到尾的目的都是成為天魔,那麼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赤淵中的葉懷遙,可就都要被騙慘了。
燕沉凝視著他,問道:“容妄,我能相信你嗎?”
容妄道:“我手上沾染了很多罪孽,但是從頭到尾,我的所做所為中,並無半點羞於示人處。少儀君,信不信我是你的選擇,若不合作,我便自己行動。”
他雖是魔君,但這番話,既然是人族中也沒幾個人能夠坦蕩說出。
“那樣未免耽誤時機。”燕沉吸了口氣,緩緩地說,“我幫你。”
就在兩人談妥的同時,葉懷遙那邊的情況,再一次發生了變化。
因為這個荒僻的破廟當中,突然來了一幫人。
葉懷遙原本在吹葉子,忽然聽見遠處的樹林裡隱約傳來鳥兒驚飛之聲。
他稍稍一停,不多時便聽似有一連串的腳步聲傳來,其中還夾雜著馬車輪子滾在地上的骨碌碌聲,逐漸靠近。
葉懷遙將葉子從唇邊拿開,第一反應就是轉頭朝著贗神看去,正好見他也向自己看過來,兩人的目光之中,都含有對對方的警惕和懷疑。
這些警惕和懷疑碰撞在一起,又變成了些許無奈哂笑。
葉懷遙道:“來的人腳步拖遝,應該隻是過路的普通人而已。”
贗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這裡有普通人嗎?除了你我之外,要麼是幻象,那麼是冤魂。”
葉懷遙含笑道:“難道贗神還會怕鬼?比起活人,這不更是閣下所熟悉的嗎?”
兩人說著話,不速之客已經到了廟門外麵,砰地一聲將門推開,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為首之人作仆役打扮,舉止卻非常神氣,顯然在主人麵前頗得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