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法陣已經布置完畢,容妄伸出手,試著放出心神周遊外物,去與贗神所注入到天魔陣當中的生機相互感應勾連。
他閉上雙眼,卻仿佛看見一束微弱的光。
當那一束光線漸行漸擴,終於占滿了整片空間,他眼前的景色驟然改變。
腳下的土地,前方的山巒,四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圍萬物都化作了顏色各異光團,能夠從中看見脈脈流動的力量。
這就是贗神眼中的世界嗎?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獲得能量的補給,可以任意地吞噬與掠奪。
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求,那是魔族對於力量最原始的**,仿佛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將麵前的一切化歸己有,便可成為世間的主宰。
容妄感到自己的心臟仿佛都在燃燒,又在這種狂熱之間保持住一縷僅有的清明,手結法印,將這股力量向著自己的方向牽引而來,為贗神的行動造成阻礙。
因擔心這股力量太過強大,難以控製,剛剛開始的時候,燕沉和展榆都在旁邊為容妄護法。
即便是沒有身在其中,兩人都能感覺到那股強大的誘惑。
這時,外圍的防護結界建成,另幾個門派的精英都趕了過來,有人道:“少儀君,展令使,讓我們來替幾位一會吧!”
已經有人試著尋路前往赤淵,但燕沉自然還是覺得要親自過去找到葉懷遙才能放心,他看容妄那邊情況平穩,於是順勢起身,讓出了位置,也準備想辦法下去。
展榆跟著起來,低聲道:“大師兄,我有些擔心。”
燕沉道:“怎麼?”
展榆道:“如果容妄成功遏製住贗神,那麼,他會不會取代贗神成為天魔?就算他成了之後不會為惡,但此種大魔無心無情……七師兄要怎麼辦?”
雖然他們一開始不讚同葉懷遙和容妄在一起,但當然更加不願讓葉懷遙傷心。
燕沉稍稍一默,道:“我也不知道。”
展榆驚訝地看著他,有點不相信連他都會說出這樣一個答案。
“得到失去,孰輕孰重,原本都隻是在一念之間,人心怎樣抉擇,如何能管得住呢?”燕沉道扶了扶腰間的劍柄,“事到如今,誰都是身不由己,做好自己的事,其餘的,交給天意吧。”
他沉聲道:“小榆,我們走。”
赤淵之下,風雲變幻。
葉懷遙知道這天魔陣贗神早晚都要發動,也提前做下了一些防備,可是他也萬萬沒想到何端恒神來一筆,竟導致事態如此突變,一切隻在瞬間發生。
葉懷遙猛然一驚,跟著竟然見到贗神的動作微微凝滯,法陣啟動的進程便緩慢下來。
在這種時候,哪怕隻是某個瞬間的耽擱,都很有可能決定成敗,葉懷遙來不及細想怎會有這樣的僥幸,更不停頓,低聲叱道:“出鋒!”
他的聲音不大,但夾雜在這樣嘈雜混亂的場麵裡,卻格外清晰。
隨著這聲輕斥,竟有一陣磅礴無比的劍氣從光球內部猛地爆發而出,直衝蒼穹,周圍四散的光點如驟雨般墜落,高速打向地麵。
葉懷遙縱身一躍,順勢而起,迎著這陣光雨反方向直衝上去,左手掐訣,右手拔劍,橫空斬過萬裡長天!
他袍袖翻飛,身影飄搖,在無邊的流雲驟雨之間顯得格外單薄,但那股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無人可以有半分輕視。
這道劍氣劃過,本來已經隱隱成陣的黑雲竟被生生劈成兩半,破絮般翻攪飄碎。
與此同時,葉懷遙抬手引動,地麵上數個方向,均有水浪盤旋而上,直衝天穹,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翻湧的河流,颯然將蒼天一洗。
出手的機會隻有這一次,一旦失手就會留給對方反撲的機會,這一招一式的力道方位都已經被葉懷遙心裡反複計算過,摧枯拉朽般地將啟動到一般的天魔陣打斷。
“很好,很好!不愧是雲棲君!”
贗神從光球中脫出,幾個瞬身,於葉懷遙對麵幾丈之外顯出身形,他衣飾淩亂,形容頗有幾分狼狽,麵上卻露出了古怪笑意。
“你趁我不備之時,暗中在我身上藏了一道劍氣,卻隱而不發,裝出一副想要助我成事的模樣,隻待合適的時機突襲。”
贗神負手立在獵獵風中,笑著說道:“翻山倒海,通天徹地,這兩劍驚豔絕倫,可惜也隻有我啟動了天魔陣之後,你才能找到這個機會。”
他抬手向天邊一指:“那麼,陣法的反噬之力,你我誰人承擔呢?”
若是葉懷遙承擔自不必說,若是落到贗神身上,葉識微卻是必死無疑。
贗神就是仗著這一點,因而竟有恃無恐,反過來將這個難題拋給葉懷遙,就是有意讓他為難。
贗神能想到的事,葉懷遙自然也能想到,他尚有後招,本也沒時間跟對方耽擱,冷笑道:“還是留給你自己擔著罷!”
他劍如流光,破風穿雲,朝贗神刺去。
浮虹劍鋒化虛,劍氣暴躥三尺,隻傷元神,不傷肉身。
贗神道:“想在雷劫到來之前製住我的靈體嗎?來不及了!”
他竟也不用兵器,抬手虛握,正待出招,那隻伸到半空中的手忽然回轉,反過來重重砸向自己的胸口。
葉懷遙目光一凝,連忙抬手止住劍勢。
“哥!”
天邊悶雷已經隆隆作響,在這生死一線之間,竟是葉識微情急之下本能爆發,暫時搶奪了身體的主導權。
他勉強道:“贗神……要推你去受雷劫——快走!”
說完之後,他的神色猛然一變,唇角上挑:“不錯,我就是有此打算。雲棲君,舍得把你兄弟撇下,你跑就是。”
一語方畢,他的語氣再次發生了變化:“我死不了,彆聽他的,你先走,我馬上就出去找你!”
這兩人都在拚命用意識壓製對方,角色轉換間連個過度銜接都沒有,看起來就像個徹頭徹尾的神經病。
說話間,西側傳來一聲爆響,隨即嘩啦一聲長河決堤,奔湧的洪水從他們腳下的地麵上激流而過。
這代表著,設在赤淵之下的天魔大陣正在崩塌,剛才被禁錮又放逐的厲鬼們徹底失控,一道黑色的旋渦在半空中飛速旋轉,整片幻境,整個峽穀,都隨時有爆裂開來的可能性。
趁著這個機會,剛剛擺脫贗神束縛的何端恒騰躍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衝向旋渦處。
他已經顧不得這當中還有著多少危險,眼看情況徹底失控,一旦離開陰間,他所做下的惡行就要徹底敗露,到時候恐怕連想變成山丘獸都成了奢望。
隻能抓緊這最後的時機,儘可能吸收殘陣中的力量。
眼看贗神和葉識微暫時僵持,何端恒又來搗亂,葉懷遙正要阻止,忽聽半空中一聲龍吟,有人大聲喊道:“師兄!”
葉懷遙猛一轉頭,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湛揚?”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先是那頭被葉懷遙用鮮血召喚而來的山丘獸撒開蹄子狂奔而過,緊接著,一條銀龍掠過長空,向著葉懷遙這邊的方向而來。
掠過他麵前的時候,葉懷遙已經認出來這就是何湛揚了,但何湛揚的尾巴尖從他肩頭劃過,卻絲毫沒有停留,而是一鼓作氣,直接向著不遠處企圖搞事的何端恒衝去。
何湛揚噴出一柱水龍,將何端恒撞了一個跟頭。
“師兄,對不起!”他大聲說,“你快走,我來牽製住他!”
喊完這句話之後,何湛揚覺得自己連鼻子都酸了,最後一個“他”字當中,幾乎帶了哭腔。
他這一路趕來,一開始的想法很單純,隻知道何端恒一定是要乾壞事,自己得阻止他,直到到了鬼族的外麵,才逐漸意識到不對。
師兄當時離開玄天樓,要找的不就是鬼族嗎?!
何湛揚這才反應過來,何端恒這次要做的事很可能還和葉懷遙有關。
要按照平時,他不熟悉這裡的情況,進來的也不會如此順利,不過這下時機湊巧,鬼門未關,何湛揚溜進來之後就看見了正在狂奔的山丘獸,由它開路,直接闖入了赤淵。
葉懷遙召喚山丘獸的本意,原是想給燕沉等人提個醒,倒不成想陰差陽錯,山丘獸從赤淵穀地走了另外一條路,燕沉等人沒看見,反倒把何湛揚給帶來了。
何湛揚心中對葉懷遙的依賴尊敬,遠勝過他親爹,發現何端恒所做的事之後,一路上都在焦灼愧疚,這種情緒更是在見到葉懷遙時達到了巔峰。
何端恒趁著贗神和葉懷遙那邊騰不出手來,眼看就要得逞,沒想到竟然會毀在自己的親生弟弟手裡。
被何湛揚掀出去的那一刻,他先是震驚,而後勃然大怒。
“何湛揚你瘋了!”
何端恒恨的牙癢癢,根本不想給這小子留有半分“兄弟情誼”,直接引來一陣風刃,狠辣至極地朝著何湛揚剮了過去。
何湛揚以往沒事都要找出一籮筐的話來說,這回反倒咬緊了牙關,不躲不閃。
他的身體在空中飛速掠過,攪亂風刃,同兄長搏鬥在了一起。
“我沒瘋。”何湛揚身上的鱗片被何端恒剮的斑斑駁駁,啐出一口血沫子,“最起碼比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或者說,他從來沒有任何一刻如此清醒過。
對於自己龍族的親人,何湛揚的感情一直很複雜,若不是曾經想要親近,也不會產生後來那種厭惡失望的心情。
一路前來尋找何端恒的路上,他心中反複想過自己應該怎樣處理這件事,心中糾結萬分。
但當看見葉懷遙他們在這裡,一頭衝進漫天的火焰與雷鳴中的時候,何湛揚的心情反倒突然安定下來。
人生在世,總沒辦法事事周全圓滿,他來不及琢磨那麼多複雜的東西,隻知道誰待他好,他選誰。
何端恒打死他他不埋怨,但是對這個二哥,也沒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何湛揚再次向著何端恒發動了攻擊。
何端恒這些年來不知道偷偷享用了多少供奉,論修為,整個龍宮已經沒一個人能與他抗衡。
但他先被贗神所傷,一雙角又在何湛揚手中,本來就受到壓製,加上何湛揚氣勢洶洶,一副玩命的架勢,兩人暫時僵持不下。
何端恒被何湛揚拖住,葉懷遙得以騰出手來,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贗神身上。
為了在對方防備最弱的那一刻進行突襲,葉懷遙是在贗神將法陣啟動了一半之後才動手的,雖然沒能成功成為天魔,但是他可以感到,贗神的力量進一步增強了。
方才葉識微的反抗仿佛再一次被壓製了下去,葉懷遙看進他的眼底,沒有發現熟悉的溫柔。
“失望嗎?”
贗神微笑著說:“雲棲君,你這個弟弟總是不聽話,不好意思,他又失敗了。不過,看在我兒子的份上,我可以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他忽地將手抬起來,如同發出某種不知名的訊號,整片天空都在隆隆作響,無數冤魂怨靈以兩人的戰場為圓心紛紛聚攏,將葉懷遙和贗神圍在中間。
他們的眼珠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在葉懷遙的身上,麵容中有一種死寂般的呆滯,渾身上下卻散發出逼人的戾氣,仿佛下一刻就能將他整個撕成碎片。
贗神道:“放下你的劍,還來得及。”
葉懷遙能聽出來這句話是認真的,他的臉已經繃了大半天,但是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很想笑。
於是葉懷遙就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後麵還有一章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