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靳嶼刷到這條朋友圈時, 人已經回病房了。“寶貝”兩字尤其刺眼和讓他不舒服。楊天偉還不知好歹地在底下留言,“想當姐姐的寶貝。”
葉濛很快回:“排隊哦。”
他的太陽穴隱隱發漲,後腦神經似乎要跳出來,每抽一下, 連著背後的脊柱神經疼得他壓根喘不上氣, 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他隻能輕輕地、輕輕地努力平息自己。
這種情緒他太了解。李淩白有句話其實沒錯, 他從小對自己的東西占有欲特彆強, 他什麼都想要抓在手裡,誰都不準碰。小時候爸爸問他,要不要再添個小弟弟, 李思楊高興地拍手說好,他冷著臉不說話, 爸爸問他是不是不願意。他說是。
李淩白當即鐵青著臉色摔了碗。可他也無法腆著臉去跟媽媽說, 你再要個弟弟吧。因為他知道,再來個弟弟他會徹底變成這個家裡的透明人。
從那之後,李淩白對他更是深惡痛絕。
李淩白說她早有預感, 從他第一次搶哥哥的玩具開始, 他就是一個不同一般的小孩。
李靳嶼當時覺得很冤,是哥哥先搶他的玩具。
他天生又比一般的小孩聰慧, 記憶力超群,尤其對數字敏感, 聽過一遍就會立馬背下來, 他以前是家裡的人形電話本, 隻要是過耳的電話號碼,永遠就會在他腦海中留存。而且他的腦中好像有個很大很大的記憶儲藏庫,他小時候是這麼覺得的,反正永遠不會記不住東西。
因此,他跟一般小孩的差距又體現出來了。
李淩白並不因此高興,甚至覺得他就是電影裡說的那種變態神童,可能體內住著一個罪惡滿貫的成年人,總之,從沒覺得這是一種恩賜。
他也曾是個氣勢如虹的少年,也有過屠龍夢。如今隻剩下殘垣斷壁,他那個悲涼的世界,萬物荒涼。他的理想和熱血,在一次次循環往複中被人攆滅。沒人能在大海裡獨隅。
所以,他也隻打算守在罪惡的地底,卸下他一身反骨,等他心底那捧最後的小火苗,熄滅。
病房昏沉,窗簾緊閉,時間很慢,一分一秒他都能聽見。
老太太已經睡著,李靳嶼守在病床邊上,他靠著牆,雙手像灌了鉛一樣,握著手機,無力地垂在敞著的腿間。他閉著眼,仰頭懶散地靠著,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發漲、一捧捧的心跳聲。
因為前幾年長期失眠,他竇性心律不齊,有時快有時慢。這樣的人情緒不穩、暴躁,比如現在,他總想砸點什麼東西來緩解。
他滾著喉結,一點點壓□□內在滾滾作祟的暴力因子,低頭舉起手機,將葉濛微信刪除了,又把頭像換回原來的黑漆漆。
李靳嶼起身去廁所,給自己掬了一捧水撲在臉上,發根淩亂沾濕貼在臉上,性感但又嫩得出水,像一棵乾乾淨淨、從無人染指的小白楊樹。
他長得真就是個標準的帥哥,皮膚偏冷白,手腕上青筋突戾,比一般人明顯很多。但無論怎麼邋遢或打扮,看著也都沒什麼區彆,就一棵比彆人長得正點卻懶散點的小白楊。
水漬順著他清晰冷淡的喉結,慢慢沒入他的衣領裡,浸濕他胸口。最後李靳嶼直接將線衫外套拽掉,光裸著上身,半靠在洗手池台上,給自己點了支煙。
他吞吐著雲霧,紓解情緒,可心中始終像鼓著一個氣球,不斷漲大,撐開他的胸腔。剛剛在樓梯間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卻像爬山虎一樣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他的心臟,將他的心臟捏得緊巴巴,一動就疼。然後有人拿著刀片,一小塊一小塊將那些不健康的部分,狠狠剖掉。
就好像,他天生是個畸形兒,他天生就該被所有人的矯正。
他麵帶譏諷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李靳嶼,你在掙紮什麼?你的驕傲和自尊,都被人踩過了。你還剩下什麼?葉濛一句要為你打江山,你當真了是嗎?
你在希望什麼?
你希望李淩白跪在地上乞求這麼多年對你家庭暴力的原諒?
還是你希望,重回WMC(世界記憶錦標賽)的賽場?
算了吧,你早過了這個年紀,你的記憶力也大不如從前了,你沒發現嗎?你已經沒有記憶宮殿了,而且,腦力開發過度,會提前色衰,你以後想靠這張臉吃軟飯是不行了。
當年一聲不吭放棄比賽,拱手將那年的冠軍讓給韓國。直到三年後,才被勾愷重新拿回來。
最後,他師生恩儘,隊友唾棄。
彆人還以為他承受不住這些謾罵的壓力退學自殺。
他其實都無所謂,隻不過是老師那句,“靳嶼,你是我這輩子最得意,也是最難以跟人啟齒的學生。”
讓他至今無法抬頭。
李靳嶼抽完煙,邊套上衣服邊走出病房廁所,老太太睡得沉,沒有要醒的跡象,他過去給她掖好被子,突然聽到“叮叮”一聲響,抽屜裡老太太的手機驟然地接連響兩下。
李靳嶼站在床邊,拉開抽屜,確認沒吵醒老太太,才掃了眼手機。
老太太這個還是黃屏諾基亞,沒有上網功能,隻能接收短信息和電話。屏幕上是一串熟悉的陌生號碼,老太太沒備注,但他一眼就認出,這是李淩白的號碼。
【媽,能讓李靳嶼來一趟北京嗎?】
【他把我拉黑了,我這邊有急事需要找他。】
……
之後,李靳嶼銷聲匿跡很多天,醫院沒去,請了個護工照顧老太太。酒吧也沒再去唱歌,仿佛這人在鎮上憑空消失了。
直到除夕那天,葉濛下午參加同學聚會時,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從北京那邊打來的。她北京回來,這種疑似推銷、買房買基金的電話一直都沒斷過,心下無覺有他,直接給掛斷了。
席間觥籌交錯,老同學們在鼓噪的氣氛中彬彬敬酒,再裝腔作勢地互相調侃兩句,歡聲笑語接連不斷,熱鬨非凡。葉濛卻變得惴惴不安起來,心下有種讓她難以言說的第六感,總覺得這個電話跟李靳嶼有關。她滿腹疑慮地坐在熱情格外高漲的一堆老同學中間,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付他們的插科打諢,一邊沉下心思,揣度剛剛的電話。
“葉濛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怎麼沒把小男友帶過來?”有人看了前幾天她的朋友圈,打趣道。
“說明還沒玩夠啊,是不是啊,姐,你也三十好幾了,該定下來了。”說這話的是個男生,圓臉龐,身材矮小粗壯,活像一顆行走的豬肉丸子。仗著自己年紀全班最小,管誰都叫姐,沒眼色嘴還欠。
葉濛當年就對這顆豬肉丸子過敏,當初拒絕他的時候,話說得難聽了點。沒想到這小子記這麼久,還打岔她年齡,滿打滿算她今年也才二十九,也不惱,淡淡抿了口酒,笑著往身後的椅子上靠,一副死性不改還越發毒舌起來:“馬步啊,如果男朋友是你的話,那我可能永遠都玩不夠。”
馬步氣得滿臉漲成豬肝色,活像被人沾了醬油。方雅恩在旁邊捂嘴笑,大概是同她想到一塊去了。方雅恩剛想懟兩句你個癩□□就彆想吃天鵝肉了。誰料,下一秒,有人毫無預兆地突然提起江露芝,雖然她本人今天沒來。
“聽說江露芝真嫁了個北京人?”
話匣子一下被人打開,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之前不是還跟咱們鎮上一男的談麼?叫什麼,想不起來了。”
“李靳嶼。”有人提醒道。
“對,在酒吧唱歌,長得是真帥。那天我跟幾個小姐妹特意去看了。還加了微信,感覺也是個海王。”
“你管呢,長這麼帥,睡了你就不虧。”
“也對,那他豈不是又單身了?”
小姐妹立馬興奮地慫恿道,“你要不要發個信息約一下?”
“你彆胡說,”女同學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麵目羞赧,“我媽讓我最好找個公務員。”話這麼說,可眼裡卻寫著躍躍欲試。
方雅恩掃了眼葉濛,見她無動於衷,還置若罔聞地給自己倒酒,半晌,才聽她神情自若地接了句嘴:“公務員挺好的。”
女同學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作祟,下意識反駁葉濛:“我相親過幾個公務員,覺得很沒勁。但我爸媽也沒強迫我一定要找公務員,他們覺我自己喜歡最重要,我是覺得,人生也不能太穩定,不然沒激情。”
葉濛笑了下,“那你去追。”
男生立馬跟著起哄道:“來,咱們打個賭,就賭咱們劉宜宜能不能約到這個男的。這樣你就算被拒絕了,到時候也不會太丟臉,你就說跟朋友玩遊戲唄!”
借口都替她找好了,劉宜宜求之不得,很爽快便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