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靳嶼將奶奶和平安送到徐美瀾家去。鈄菊花頭天晚上還斬釘截鐵地扭頭說不去, 結果第二天特地起了個大早,平時洗澡都要李靳嶼三催五請的老太太,還破天荒地連帶著洗了個頭, 李靳嶼給她吹頭發的時候, 隱隱聞到一陣痱子粉的味道, “您長痱子了?”
“你才長痱子呢。”老太太嘟囔一句。
她是用爽身粉來蓋味的,都說老人身上有股味道, 李靳嶼不嫌棄她,葉饕膊幌悠她。可葉韉哪棠歎筒灰歡了,因為上次徐美瀾來醫院瞧她的時候,徐美瀾身上可是香氣撲鼻的。
吹完頭發, 鈄菊花又咕嚕咕嚕滾著輪椅回到房間, 翻箱倒櫃找半天,終於從壓箱底裡找出一件新衣服換上, 正要換,一回頭瞧見自家那英俊的孫子正倚著門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彆扭的心思被人看破, 鈄菊花難免有些窘迫, 氣急敗壞地吼道:“關門!老太太沒尊嚴, 換衣服隨便看啊!”
李靳嶼哪敢, 儘管落魄至此, 骨子裡還是個紳士, 對任何年齡段的女性都給予基本的尊重。小女孩換衣服他也知道找借口回避。剛回來那幾天其實還挺不適應的,他從沒住過這麼小的房子。這整間屋子加起來的實用麵積可能還沒他以前一個廁所大。李靳嶼當時跟著老太太一進門,整個人就懵了。
李淩白那麼有錢, 居然不給她前夫的媽媽買套好房子。老太太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 立馬給他解釋說,是她自己不要的。老太太骨子裡還挺硬的, 說什麼也不肯要李淩白的錢。
老太太本來不覺得這房子小,李靳嶼一來,她便知道小在哪了,李靳嶼一個大高個,又是個正值青春的男孩子。一進門,就像棵白楊樹一樣戳在屋子裡,那時候電燈還是那種老式的掛燈,筆直地從天花板上吊下來。李靳嶼那時候經常撞,有時候老太太在屋裡縫點東西,看見客廳裡模糊的燈影搖搖晃晃,便知道他又撞上了,緊跟著就聽見一聲低低的“操。”
是男孩子們特有的口頭禪。老太太也老聽楊天偉說,李靳嶼說得比較少,他隻有煩了急了的時候才會蹦出來一句。鈄菊話當時還戴著老花鏡在穿針,小心翼翼地將線勾過去,癟著嘴有模有樣地跟著學了句,不滿地嘀咕:“操操操,有什麼好操的。”
李靳嶼那時候怕上廁所尷尬,隻有等老太太出去溜達了他才起來。晚上又要等老太太徹底睡著了才去放水洗澡,或者點支煙抽。
他整夜整夜失眠,睡不著就整晚坐在小院裡抽煙。他奶奶睡眠很好,不像一般老人家睡眠淺,一點動響就醒,老太太睡覺雷打不動,不太起夜。他那時候剛從鬼門關走回來,對什麼都潦草敷衍,也不太愛說話。對老太太始終也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有時候煩了還會把她撣開,紳士的底線他能守住,紳士的風度那時候全無。極其厭世地趕她:“您能彆管我麼?”
老太太脾氣也不太好,見這孫子不太好教訓,把碗一摔,“你愛吃不吃,你要不是我親孫子,我才懶得管你!”
李靳嶼少年意氣當頭,一焦慮,也把抽一半的煙給摔了,“那我親媽怎麼不管我啊!”
老太太這人向來節儉,見不得人浪費,也不管這小少爺以前是個什麼性子,直接從地上把那支煙撿起來,拍了拍灰,將濾嘴塞回李靳嶼的嘴裡,“要抽就抽完,下次再抽一半給丟了小心我抽你。”
小少爺性子其實還挺不錯的。人人都誇他聰明有教養,但他一發病就像一隻被囚籠困住的小獸,發出無力而張狂的嘶吼聲,其實這種看似張牙舞爪的狠戾至少在老太太麵前是有點虛張聲勢的。老太太風雨不驚,但她脾氣差,是真動手的那種,聽說爺爺就是被她這麼打死的。當然隻是鎮上傳說,李靳嶼知道爺爺其實是病死的。
李淩白從來不打他,她隻會冷暴力。老太太是真舍得下手打,氣急了狠狠拍他背,就像邰明霄的外婆一樣,拿著雞毛撣子追著邰明霄氣兒不帶喘的,能跑半個北京城。
李靳嶼後來漸漸適應了。跟老太太的關係日漸和諧,他脾氣越來越隱忍,老太太倒是越來越彆扭,大概是這幾年身體不好,總是給他惹麻煩,老太太心裡過意不去,各種凶罵掩飾自己。
李靳嶼也都不當一回事,給她關上門,也沒走,背緩緩靠上著門。
他雙手抄在兜裡,仰著頭,拿後腦勺頂著門板,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天花頂,難得不懶散,認真地靠著,似乎在回憶這幾年跟老太太相處的時光――臉上掛著的笑意漸漸被壓平,大腦不過一遍不知道,過了一遍仿佛放電影一樣,他直接從片頭拉到了片尾,對比就顯著了。當初那個蓋世英雄,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風塵仆仆從寧綏趕到北京護著他、八麵威風的老太太,好像就在一夕之間老去了。她這幾年生病,李靳嶼也沒覺得她有什麼變化,也許隻是因為朝夕相對,他沒太注意。所有的痕跡都刻在歲月裡,隻不過被她用細沙撫平了。風一吹,痕跡便露了出來,經不起琢磨。
他這段時間圍著葉髯,等回過神,奶奶其實已經一個人走了很遠了,那前頭是什麼,層層迷霧,他看不清,那迷霧後麵是什麼,總歸不是他期盼的。
李靳嶼有些難忍地閉了閉眼,背對著門板,低聲說:“奶奶,我很快回來。我去看一眼就成。”
“彆啊,多看幾眼,省得你整天想。”
鈄菊花說完,哼著小曲,又給自己上了一層爽身粉,一捧捧粉末四處灑落著,床頭櫃都落了一層白白的淡粉,好像塵封多年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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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北京。
梁運安約見葉鰨他今天難得沒帶眼鏡,換了一副隱形,穿著一件熨燙妥帖的白襯衫,扣子扣得一絲不苟,瞧上去又年輕幾分。
“相親去了?”葉饜ψ盼省
梁運安歎了口氣,還真是,“沒辦法,家裡著急,懸著一腦袋人命我也得見見那姑娘。”
“怎麼樣,合適嗎?”
梁運安臉紅紅的,看來是挺有好感的,“還行吧,我這工作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瞧上我。人是個外科醫生。”
葉髂訓眉他露出這種不自信的表情,“以前沒談過戀愛麼?”
“談過,五年,分了。”
葉韃輝僮肺省A涸稅卜吹掛彙叮以為她至少也會問一句五年怎麼分了,“你這人真的很讓人挫敗哎。”
葉饜πγ蛄絲謁,“抱歉,個人習慣。我不太喜歡聽人說分手,總覺得不吉利。”
梁運安詫異:“沒想到你還信風水。“
葉骰壩斜A簦骸白鑫奈鎿廡校多少信點,吃得就是風水這行飯,不說信仰吧,多少對神明有顆敬畏之心。“
梁運安點點頭,敲了敲桌子:“說回案子吧。”
王興生17號淩晨三點離開了酒店,上了那台豐田車之後來到了九門嶺,下車後便失蹤,之後警察再沒在監控錄像裡找到關於他和秘書張麗的任何蹤跡。直到18號九點有人報警,在車廠發現他的屍體。
這就是這個案件目前全部的時間線。因為王興生的社會關係複雜越往深挖越發現他身上的謎團太多,所以隻能從時間線下手,一點點抽絲剝繭。
“確定他17號來了九門嶺之後就沒離開嗎?”
梁運安不太確定,照實說:“這個排查量很大做不到萬無一失。”
如果他沒離開九門嶺,17號這一整天他呆在這邊乾嘛?又或者,他就算離開了九門嶺,他又去了哪裡?為什麼最後又回到這邊。
“他們身上沒有打鬥過的痕跡,也就是說現場應該沒有第三人。”
葉饔治剩骸俺黨確定沒有監控嗎?”
梁運安說:“確定,裡裡外外全都查看過,唯獨門口的保安室監控還能用,其它都壞的。”
“保安室?”
“嗯,我們查了,無可用信息,”梁運安抿了口水,突然想起來,“唔”了聲,囫圇吞下去,說,“我昨天又去市局翻了下你媽媽那個案子的詳細案宗,你知不知道你媽媽當時的案子,其實是有一個目擊者的。”
葉鞅糾叢誑創巴猓此時夜幕沉沉壓下來,商業街店肆林立,霓虹燈勾勒著CBD中心鱗次櫛比的高樓,聽見梁運安這話,她驀然轉回頭來,眼神錯愕,顯然是不知道的。
梁運安是意料之中,這才同她娓娓道來:“九門嶺這段路,八年前公路沒翻修,還是個野山路,沒監控。所以成了這些富家子們的飆車基地,特彆是夜裡兩三點的時候,城裡這些少爺們有什麼需要解決的私人恩怨就往那塊去。”
九門嶺是鸛山區最危險的一段盤山公路,整條路段有十九個一百八十度急轉彎,路窄彎急。那會兒還沒裝護欄,一邊崖底峻險怪石遍布,一邊壁立千仞高聳入雲,仿佛在高空中遊雲走霧。駕齡十幾年的老司機過這段路都會老老實實摁喇叭,除了那些喜歡尋找刺激的富家小開,沒人敢在這個路段上生事。後來出了事,富二代們兜不住,警察把路封了,去年才重新開始修路加寬,但很多小急彎還是沒有監控。
梁運安說:“那個目擊者,在你媽出事的第二天來警局報過案。”
“說什麼?”
葉韃恢道怎麼,眉心仿佛連著心跳,砰砰跳地格外誇張,耳朵嗡嗡嗡,有瞬間似乎聽不清。
梁運安二十六,看著麵頰黝黑,成熟穩重,但實際比李靳嶼還小一歲。他警校剛畢業就分到鸛山來了。大概是不太適應穿這麼一絲不苟的襯衫,生澀地一邊低頭解開領口的扣子,一邊說:“說他當時在車裡看到兩個人,副駕駛上還有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