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 絲絲縷縷黏黏膩膩,不那麼痛快,將整個世界渲染得雨霧朦朧, 教人難以瞧清, 路人像遊魂飄蕩在世間。
抓捕前十九小時, 鸛山區分局接到一通報警電話,辦公室裡所有人跟著頭皮驟然一緊, 剛才那個女警員掛完電話後,麵色凝重站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嘩啦”一聲直接推開辦公室大門,打破裡頭壓抑緊張的氣氛:“方局長, 你們看下這個。”
幾個男人聞聲紛紛轉過頭來, 女警員走到方局長和李靳嶼身邊,將剛才找出的信息遞給他們看, 她十分信任李靳嶼,所以手機畫麵離他緊湊了些, 方正凡同誌有些憤憤不平地把她蠢蠢欲動的手給掰回來, 提醒道:“你局長在這。”
李靳嶼注意力在手機上, 女警員紅著臉悄悄打量他一眼, 見他神色冷淡, 這才往下說:“剛剛接到網友報警, 說明天有人直播自殺。”
話音剛落,方正凡頭皮瞬間跳起來,真是不夠添亂的。心中有個非常不妙的預感, 好像有什麼事情正要浮出水麵, 又好像,他們落入了彆人的大網中, 岸上有人在徐徐拉著線,看似平靜無瀾的海平麵下,洶湧暗藏。
“地址查了嗎”方正凡沉聲問。
“在陽光錦城,我們馬上派人過去,”女警員點頭道,“這姑娘叫虞微,南方人,是個短視頻網紅,微播和豆油都有幾百萬的粉絲,最近很火的。”
這幾年他們處理過不少這種網紅事件,梁運安早已熟門熟路地問:“然後呢?被黑了?還是被扒皮了?”
“都不是,她本來就充滿爭議,除了她自己微博底下的評論,一些官微底下的評論對她都是冷嘲熱諷的。但虞微是個搞笑博主,她拍的短視頻都是惡搞的,也不惜醜化自己,有時候還素顏。也不在乎彆人怎麼說,應該說挺開朗樂觀一個女孩,直播自殺這種行為,應該不太像是她能做出來的。”
“被人脅迫?或者是可能最近受了什麼打擊?”梁運安說,“有時候人的崩潰可能就是一瞬間。”
“但是有一點很奇怪,她直播自殺的時間,明天15:05。”
李靳嶼一直低頭沒出聲,靠在桌沿上抱著雙臂靜靜聽著,這會兒抬頭掃了她一眼,“全思雲的登機時間?”
“對!”
氣氛一瞬沉默,誰也沒說話,靜得落針可聞,方正凡道: “找幾個警員過去看看,這事兒應該不是巧合。”
直播自殺影響更惡劣,微博上已經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因為虞微微播擁有三百萬粉絲,這條自殺直播的微播一經發出,粉絲早已炸鍋,一個個開始瘋狂打電話報警。當然,謾罵也潮水般從四麵八方地湧向她,惡毒的猜測像毒蛇,無孔不入,鑽入她的五臟六腑。
【戲精又博熱度了。】
【真正自殺的人,連出門買安眠藥都要笑著,因為他生怕彆人看出來,好不容易鼓起的自殺勇氣,又會被陌生人一句善意的問候,給打消了。你們品,細細品。】
【聽說這位姐最近跟元華的大佬走很近啊,大佬是美女看多了,想嘗嘗屎是什麼味道嗎?】
【上過兩次熱搜,這位姐真以為自己紅了?自己什麼德行心裡沒點逼數嗎?】
【虞微小姐姐,我不說彆的,我就希望您能改個名字,您跟我的本命撞名了,她還沒紅呢,不想壞了她的名聲,謝謝姐。】口氣冷漠又卑微,卻讓人心涼到寒潭底。
虞微回了這條,【毛姆說過,名聲隻是過眼雲煙,是芸芸眾生的幻想罷了。我從小到大就叫虞微,她要不滿意,讓她等我死後改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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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葉魎前刷到這條微博,立馬給梁運安打了個電話。
梁運安正窩在辦公室跟李靳嶼吃泡麵。李靳嶼穿著襯衫,卷著袖子,露出清瘦的一截手臂,弓著背坐在沙發上,泡麵幾乎沒怎麼動,叉子還高高地卷在麵裡。他看著矮幾上的電腦,一手夾著煙,另隻手時不時敲著鍵盤,在查全思雲過去的檔案。
梁運安矮他半截,盤腿坐在地上,悉悉索索地吸溜著最後一口泡麵嗦子,又端起來將湯也喝了個一乾二淨,抽了張紙巾大咧咧隨手一擦,轉頭看那人冷淡又深沉,問了句:“有什麼發現?”
“嗯,”李靳嶼冷淡地看著電腦,拖著檔案隨口應了句,“等會跟你說。”
彼時,梁運安手機猝不及防地一響,他下意識看了眼李靳嶼,“是葉鼇!
李靳嶼人躬著,就這麼回頭瞧了他一眼,煙夾在手裡,微微一揚下巴,示意他接。然後也沒再看電腦,人往沙發上一靠,一邊抽煙,一邊聽著。
梁運安說:“啊,啊,我們接到報警了。”
“剛剛去了她家裡,不過沒人,鄰居說下午就出去了,等會過去再看下。你是她粉絲啊?”
葉鞲輾笸昝婺ぃ紮著個丸子頭,正對著鏡子往頸子上抹頸霜,“算不上吧,我奶奶看她視頻,之前給我發過好幾次。”她又往手心擠了點,一邊搓一邊說:“年紀這麼輕,挺可惜的。”
“姐姐。”那邊換了道熟悉的聲音。
葉靼訓緇凹性詼邊,搓霜的手一愣,聲音乍然一喜:“寶貝?”
“嗯。”那邊應了聲。
“怎麼了?聽聲音不太高興。”葉髏羧竦毓氐艫疲走出廁所。
“沒,”李靳嶼滅了煙,腦袋仰在沙發上,一手握著電話,一手困乏地揉著眼皮說,“……有點累。”
聽聲音是真累,鬆懶的連顆粒感都出來了,幾乎顆顆分明,在電話裡聽著慵懶磁性又性感,葉饜腦騁飴砥鵠矗“那等會回來,我給你解解壓?”
這聲兒聽著就不對勁,李靳嶼下意識看了眼一旁的梁運安,若有似無地咳了聲。
葉髦道他是害羞,私底下有點沒邊兒,但其實正兒八經的人前,他還不太外露,他越這樣,葉髟較不抖核,在電話裡改變著調戲的語氣,“你不是說女人三十如狼似虎嗎?嗯?嗯?嗯?”
他什麼時候說過,他當時明明說得很含蓄。
“我沒說過,你彆瞎腦補,”李靳嶼不想讓梁運安聽見,故作冷淡地說,“掛了。”
啪。幾乎不等她回答直接就掛了。然後隨手把手機丟還給梁運安,彎腰扒了兩口泡麵。
葉韝業艫緇埃沒一會兒,手機又震起來。
【LJY:真的很想?】
葉饜Τ鏨,逗他,【鰨亨虐。怎麼辦啊?】
【LJY:視頻?你看著我,行嗎?】
他是真的一本正經在想辦法,葉魅灘蛔⌒Φ鎂斫被子裡,【鰨罕Ρ茨閼嫻暮枚哦。】
【LJY:。。】
緊跟著又追過來一條。
【LJY:到底要不要?】
看他有點急了,葉魍耆想象到他此刻冷著臉害羞的樣子,【鰨翰灰,開玩笑的,我睡啦明天還要起來給奶奶們直播。】
【LJY:直播什麼?】
【鰨褐輩ソ趟們做蛋糕,她們自己也跟著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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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運安從廁所回來,見他剛放下手機,在沙發上坐下,又問:“有什麼發現嗎?”
李靳嶼點了支煙夾在嘴邊慢悠悠抽,眼神盯著窗外,他沒說話,像是在沉思,又像是什麼的沒想,在走神,耳朵旁還有點微微紅暈,好像一副剛被人調戲完的樣子,還是自己送上去的。他可能覺得熱,鬆了鬆胸前兩顆襯衫扣,看來是真的被老婆調戲了。梁運安洞若觀火,這段婚姻顯然是葉髟諡韉跡他倆雖然實際年齡差不太大,但心理年齡,估計至少五歲以上。
“給你開空調麼?”梁運安建議說。
李靳嶼一愣,耳朵更紅,握著拳頭咳了聲:“不用。”
梁運安笑笑,“打個賭,你倆第一胎絕對是個女兒。”
李靳嶼轉頭看他,“你還會算命?”
“沒,瞎猜的,說起來,你跟葉骰孤特彆的,”梁運安靠在椅子上拍著大腿,跟他感慨道,“我身邊姐弟戀也很多,拿最近的說,我表姐就是姐弟戀,去年剛結婚,我表姐夫比我還他媽小三四歲,才二十三吧,跟我姐差了十來歲,也沒你倆給我的感覺像姐弟戀。”
李靳嶼弓著背,手肘杵著腿,聽他說著,低著頭在撣煙灰,渾不在意地勾了下嘴角,“你是想說我幼稚?”
梁運安搖頭,覺得不妥帖:“說不上幼稚,你大概看起來比較純情?可能是葉鞅冉銑墒燉碇牽襯得你稍顯稚嫩。”
梁運安這人聊天真是字斟句酌。
“我可不純情,”李靳嶼仍是低著頭,煙蒂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煙灰缸裡滅著,苦笑,“我在南方待了五年,那五年我的生活裡隻有奶奶和一條狗,如果不是因為姐姐,我現在恐怕已經不是以這種方式跟你坐在一起了。你再認識到的我,可能就不是這樣了,你們隻會根據我過去的種種‘行為’進行拚湊,李靳嶼,富二代,紈絝子弟,抑鬱症,多年前利用記憶宮殿施行詐騙的詐騙犯,還被親生母親控告殺人和意圖強/奸,這樣一個人能有什麼好結局。就算真殺掉我媽也不過分吧?”
梁運安覺得難怪,一個患有抑鬱症的男孩把自己封閉了五年,能指望他成熟到哪裡去。他有時候看著其實更像二十二三的男孩。不過聽到後麵他有些咋舌,“你是說,你有動過犯罪的念頭?”
“動過,”李靳嶼自嘲地一笑,“而且,很多次,差點實施了。”
“葉髯柚沽四恪
“她不知道,那次在北京,李淩白的兒子需要輸血,我當時在醫院外頭抽煙,看見對麵是我小時候那家最愛吃的豆腐蛋糕店,我就突然想給葉鞔一點回去,想問問她喜不喜歡吃,但是發現,那家店關了,留了個招牌讓人眼饞。”
窗外雨已經停了,路麵泥濘,偶爾還能聽見車軲轆粼粼紮過的聲音,天空卻乾淨得像一張黑紙,看不見一顆星星,清淡的月光落在窗台上,一點點順著風,像小孩的腳步,一點點雀躍地往裡頭挪。
李靳嶼笑著回頭,將煙咬在嘴裡,仰著脖子有一口沒一口地抽,喉結尖利地像一把冷冰冰的刀尖,語氣也淡下來,撣著煙灰:“我跟她其實經常吵架,不是性格不合,是三觀不合,姐姐太正,我是沒什麼底線的,骨子裡就不是什麼好人,我身上太多李淩白的‘因子’,是這二十幾年受她潛移默化,我有時候非常非常討厭我自己,但我想改,改不掉,這些東西已經滲進我的骨子裡了,比如那次吵架,我說了很難聽的話,姐姐也隻是氣了一下就原諒我了。”
“你最近是不是在看心理醫生?”梁運安突然問了句。
“嗯,”李靳嶼重新敲亮黑掉的電腦屏幕說,“先聊全思雲,全思雲父親入獄之後她母親沒多久便自殺了,全思雲雖然沒有像葉髂敲疵饗運鄧媽媽一定不是自殺的,她好像也試圖向警方透露過,她媽媽狀態其實還不錯。”
“最後結案呢?”
“自殺。”
“不是吧,”梁運安難以置信,“這案子不會還牽扯到更早吧?那個時候就已經有‘引真’了?”
“你聽過報社型人格嗎?”
“報複社會?”
窗外漆黑,隱隱有草蟲蠢蠢欲動。
李靳嶼點點頭,解釋道:“這類人的犯罪對象會泛化,犯罪動機也更純粹。全思雲如果是報社型人格,我覺得她做這一切就不難解釋,當有人覺得一切不公平都降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她會將這種仇恨轉移到陌生人身上。這個你可以問下相關的心理專家,我不是太專業,以前隻是看過兩本書。我們暫且將這一切的推論都放在一個開端。”
“哪個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