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是知道這群人為什麼那麼大膽了,原來是村裡沒通網。
之前江右封鎖起來,災民流離四處,山下壓根就沒人來往,這些山賊大概也許久沒下山了,甚至不知道寧倦來了江右。
小毛賊這話一出,大當家的臉色卻變了,仔細看了看鄭垚手中的刀,噌地倒退了一大步。
哦?這個倒是有點眼力。
陸清則看寧倦沒有和賊眾交流的意圖,乾脆從寧倦身後繞了出來,緩聲開口:“看來閣下知曉陛下的消息,那為了你身後那群兄弟著想,還是勸說他們立刻放下武器的好,棄械歸降者,可從輕處理。”
大當家的反應與陸清則的話一結合,神似於錚的“二當家”立馬反應了過來,神色一震:“那位當真是……諸位兄弟,放下刀棍!”
若這位當真是皇帝陛下,山下恐怕已經被包圍了。
大當家卻依舊一聲不吭,悄不做聲地往人群裡躲。
見此情況,現場頓時一片死寂。
旋即傳來了稀稀拉拉的刀棍落地聲。
若對麵隻是個尋常官差,他們大不了直接把人殺了就是。
但是若當真是皇帝……
這屬實是,超綱了。
寧倦皺了皺眉,也沒有反駁陸清則的話,見他走出來,漠然掃了眼賊眾,走出了大殿。
少年的身形挺拔,氣質尊華,步出昏暗的大殿,叫人眼前豁然一亮,當真是天潢貴胄,山賊們一時慌了神,連連倒退,不敢接近他。
“於錚?”
寧倦並不在意其他人如何,目光直接落到他按兵不動的目標人物身上,吐出這兩個字。
二當家聽到這個名字,臉露一絲茫然。
旁邊的小賊意識到了什麼,反應很快,趕緊抓住生機:“陛、陛下,二當家是我們從崖下救回來的,磕著腦袋了,忘了些事,您、您與他認識嗎?哎,草民真不是故意劫您的,主要是那建昌府知府太可恨……”
有第一個人開了口,很快就有第二個人哆哆嗦嗦接上話:“若是知道您是陛下,我們也不敢劫啊!”
“我們是良民,真的是良民,請陛下明鑒!”
“我、我不是自願上山的,請陛下饒命啊……”
聲音越來越雜,越來越亂,嘩嘩一片聲海,鬨鬨哄哄的告饒聲,吵得不可開交。
方才還被說是“比山匪看起來更像悍匪”的鄭垚提著刀,凶麵含煞,冷冷開口:“放肆!如此吵鬨,在陛下麵前成何體統!是不是良民,過後再說,老實靜下來!”
眾人心肝膽顫,又閉上了嘴。
現場頓時又靜了下來,近乎落針可聞的靜。
放下刀棍的隻有一半人,剩下一半神情緊張,怕放下了就當真沒有了依仗,陸清則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再次開口:“諸位都是因洪水淹沒,苦不聊生,才上山博一線生機,情非所願,並不是沒有改過自新的機會。眼下各府安置所已建好,大批災民得到妥善安置,統計了名冊,想必你們逃災之時,有不少丟了親朋好友吧。”
此話一出,頓時有人動容。
陸清則笑了笑,接著拋出最具誘惑力的話:“諸位難道不想回去過正常日子嗎?現在各府皆在開倉放糧,何須以搶掠為生?待江堤穩固,洪水退去,你們還能重歸良田。”
陸清則的聲音慣來清潤柔和,不疾不徐地落入耳中,便讓人能消一層燥,刻意低下聲音說話時,又含點蠱惑般的真誠。
原本還緊張不安拿著武器的許多山賊聽著這樣的誘惑,猶豫了一下,還是丟下了武器。
看人基本都穩住了,陸清則望向擁有最終決定權的寧倦:“陛下認為呢?”
寧倦頓了頓,露出笑容:“嗯,老師說得對。”
這人是皇帝的老師?
小山賊們終於順暢地呼出了口氣。
陸清則又看向不安的二當家:“你本名於錚,是集安府人氏。我們是受你家人所托,特來尋你的,於夫人、於姑娘與小林公子都在等你,你隨我們下山,過會兒回到集安府,就能見到他們了。”
聽到這話,於錚的神色恍惚了一下,用力點頭。
看情勢是徹底穩下來了,不必見血的樣子,鄭垚大手一揮:“全部押走。”
無論是對皇帝天然的畏懼,還是被陸清則提出的條件所誘惑,絕大部分人已經沒有了反抗之心,乖乖受降。
事情大體解決了,陸清則的神情也緩了緩,目光從賊眾身上回到寧倦身上。
這才發現,寧倦居然一直在看著他。
他咂摸了一下,發現寧倦的情緒依舊不高,壓低聲音問:“還在生氣啊,陛下?”
寧倦抿了抿唇,臉上寫滿了“對還在氣”,嘴上卻道:“沒有。”
陸清則看他口不對心的,好笑地正想開口。
眼前的寧倦瞳孔倏然一縮,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抱著翻身一躲。
與此同時,守在身畔的暗衛撲了過去,以身擋住了從暗處射來的冷箭,手臂當即就被那支箭刺穿!
寧倦的心臟狂跳不止,臉色覆了層寒霜,方才還隻是賭氣的臉顯出幾分陰鷙的冷:“一群廢物,把人抓出來!”
方才陸清則站在他身側。
陸清則差點就受傷了!
陸清則猝不及防被寧倦扯到懷裡護著,暈頭轉向的,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錯愕地望向冷箭射來的方向。
分明已經有寬恕的希望了,山下就是正常的生活,為何還有人要對他或者寧倦下手?!
看陸清則差點受傷,鄭垚簡直頭皮發麻,當即丟下手頭的事,和暗衛一起追去。
不過片刻,發出冷箭的人就被暗衛抓了過來。
竟然是個半大的孩子。
那小孩兒被暗衛反擰著手提出來,嗷嗷叫嚷著:“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些狗官,我爹說你們都該死!”
他還在掙紮著,陡然撞上寧倦的視線。
那雙漆黑的眼珠如同深冬夜裡封凍的冰層一般,寒氣凜冽,底下暗潮洶湧,翻騰著的是冰冷的殺意。
小孩兒的叫嚷倏地打住,渾身一抖。
周圍的山賊也都嚇得不輕:“這、這不是大當家家的狗娃……”
“大當家呢?”
“親娘啊,狗娃,你怎麼敢行刺皇帝!”
陸清則愕然地望著那小孩兒。
這麼小的孩子,到底怎麼回事?
片刻之後,鄭垚嘴裡罵著跑了回來:“陛下,人趁亂跑了,臣已派人四處追蹤了,山下大軍包圍,必然不會叫他跑掉!”
那個大當家一打眼就能認出鄭垚的刀,這小孩兒也充滿了異常,這個寨子不是普通的山賊窩。
寧倦麵無表情道:“全部押回去徹查。”
“是!”
陸清則略有幾分心驚,但看那嚇得臉色慘白的小孩兒,還是忍不住低聲問:“果果,你打算怎麼處置?”
寧倦頓了頓,他胸口翻騰著冰冷的殺氣,膽敢對陸清則下手,已經破了他的底線。
但他還是微笑著:“先徹查清楚再說。”
陸清則點了點頭:“也是。”
山上風大,寧倦蹙起眉,解開外袍給陸清則裹上,半摟著陸清則往外走:“老師既然猜到了我沒事,又何必跑一趟。”
陸清則點了點他的額頭:“說的什麼話,若是易地而處,你會丟下我不管?”
寧倦眉心癢了癢,露出絲笑:“不會。”
老師是在擔心他啊。
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寧倦心裡多了幾分甜絲絲的感覺。
下山的路上,陸清則由著寧倦小心牽著他,順道說了說林溪的事。
寧倦聽完,頷首道:“等回去了,讓太醫想辦法幫於錚恢複記憶,若是不行,我也會想辦法讓武國公認出林溪,老師不必擔心。”
小毛孩子,還挺靠譜。
陸清則嗯了聲,奔勞一路的疲憊慢慢湧上來,隻想快點回去睡覺。
下了山,山下已經圍滿了大軍,見寧倦平安無事,所有人緊繃的精神都鬆了下去。
若是皇帝陛下出事了,那不僅江右,整個大齊都該亂起來了。
附近各府趕來了不少地方官,誠惶誠恐地噓寒問暖,寧倦看了眼露出絲疲態的陸清則,不太耐煩趕人:“都散了。”
陸清則本來想獨自騎馬回去,趕完人的寧倦就過來了:“老師,我帶你。”
說完也不等陸清則同意,就一蹬馬鐙,利落地落到了陸清則背後。
陸清則:“……”
獨自騎馬的權力慘遭剝奪,陸清則有點鬱悶:“我一個人可以,來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騎的馬,不信你回頭去問問鄭指揮使。”
寧倦嗓音發沉:“還敢說,回去讓我看看腿。”
陸清則想起某些尷尬的回憶,頓感不太自在:“……這就不用了,就騎了這麼會兒,哪兒會破皮。”
寧倦麵露懷疑。
不過騎馬的確是挺累的。
反正背後是自己的學生,這兒也不是規矩眾多的宮裡,陸清則乾脆把寧倦當靠背,卸力靠了過去,順口教訓:“下次可不能再做這種事了,你是皇帝,是大齊上下心裡的支柱,萬萬不可將自己置身險境,哪怕隻是一絲危險都不行,知道嗎?”
他絮絮叨叨地說話時,寧倦能感覺到柔軟的發絲不經意蹭過脖頸,因為靠得太近,清冷的梅香幽幽落入懷中,熟悉的懶懶腔調才慢一拍鑽進耳中。
觸感,嗅覺,聽覺,紛紛在一瞬間都被攝走。
細碎且磨人。
寧倦的呼吸亂了一瞬,一時心亂如麻,懷裡的人分明輕飄飄的,卻還是千鈞重一般,沉甸甸地壓在他心口。
他甚至有些擔心靠得這麼近,陸清則會不會發現他的心跳得很快。
那他該怎麼解釋?
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跳為何會那麼快。
喉間有些止不住地發乾,寧倦緊張地舔了舔唇角,耳邊隆隆作響,有那麼幾息,向來認真聽講的皇帝陛下甚至沒聽清陸清則在說什麼。
活像被貓兒忽然臨幸趴在胸口,想說點什麼,又怕一開口就會驚動了貓兒,讓這來之不易的一刻溜掉。
他恍惚發現,他被陸清則訓斥時,心裡竟然也是高興的。
朕是不是有點奇怪?
寧倦漫不經心想著,嘴角卻彎了彎,乖乖聽著訓,悄悄收了收臂,將陸清則又往懷裡收了收,安靜無聲地行了一路。
方才穿過那群賊眾和兵士周圍時,都是一股汗臭味。
但老師身上永遠有一股淡淡的、好聞的梅香。
他也想染上老師身上的梅香。
寧倦垂下眼,又思索了一下。
或者讓老師染上他的味道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