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則碾著那一頁文書,思索良久,抬眸看向長順:“長順,能不能找兩個人去病患所探探實際情況?不要報出陛下的名號,低調點。”
長順正要點頭,門外傳來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道熱烈的視線突然籠罩而來。
少年初初睡醒、帶著絲啞意的聲音從門邊傳來:“老師有事找我便是,找長順做什麼。”
長順立刻閉上嘴,默默往角落裡縮了縮。
陸清則驚訝地看過去:“陛下不是才睡下嗎,怎麼這就醒了?”
寧倦的臉色隱約發著白,目光死死鎖在他臉上,語氣卻很平穩:“老師不在身邊,我睡不著。”
他本想沒想睡的,隻是見陸清則終於醒了,精神稍稍一鬆,身體太過疲倦,靠在椅子上一閉眼,就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直到他做了個噩夢,心臟緊縮著驚醒,睜眼陸清則卻不見了。
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噩夢成真,冷汗頃刻間如雨而下,慌忙跳下床到處找人。
他外袍都沒來得及穿好,衝出房間時嚇了守在外麵的暗衛一跳。
好在對麵屋裡的書案被搬到了窗邊,他踏出屋子便看到了陸清則,狂跳個不停的心臟這才安定下來。
陸清則看他急急忙忙的樣子,額頭上還浮著虛汗,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猜到他大概是做了噩夢,起身摸出帕子,給他擦了擦汗:“做夢了?”
寧倦不聲不響地伸手將他一籠,腦袋低下來,往他肩上一磕,閉上了眼。
長順還在呢,當著長順的麵撒嬌也不害臊。
陸清則無奈地順了順他的背:“好了,我這不是好好的?”
寧倦低緩地“嗯”了聲,良久,重新抬起頭來。
他的頭發沒有梳,淩亂地披散著,透出了幾分平時難見的少年朝氣:“老師說得在理,底下那群宛如燈下之黑,是我疏忽了。”
他覷了眼長順,淡淡道:“傳令給鄭垚,叫兩個人低調點去探探病患所的情況,再將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報上來。”
鄭垚看不起閹人,長順也不太喜歡和鄭垚打交道。
不過他現在更害怕待在這倆人共處的空間裡。
見長順要出去了,陸清則眨了下眼,忽然想起點什麼:“是不是少了個人?”
寧倦沒睡足,困倦重新湧上來,聲音打飄:“有嗎?”
陸清則左右看了看,終於明白從醒來到現在,心裡那股微妙的不和諧感是從何而來了:“陳小刀呢?”
寧倦緩緩睜開了眼:“……”
走到門口的長順神色惶惶。
陸清則瞬間看出幾分不對,把往他身上黏的寧倦撕開,微眯起眼:“嗯?”
“……順子。”寧倦麵不改色,“讓人去把陳小刀接出來。”
陳小刀還在隔離疑似病患的安置所裡呆著呢。
長順不敢回頭看,頭一次那麼思念鄭指揮使的悍匪臉,連忙應了一聲,飛快逃離現場。
陸清則麵無表情地點了點寧倦的額頭:“解釋一下?”
寧倦抿抿唇,掀起眼皮,盯著他:“老師生了病,第一反應卻是找陳小刀,我不喜歡。”
陸清則用力敲了下他的腦門:“我為什麼找小刀你還不清楚?因為他不會不由分說地破門而入!”
寧倦並不覺得這是自己的錯。
但再討論這件事,必然會又吵起來。
陸清則好不容易醒過來,他不想再在這件事上和陸清則吵起來了,乾脆捂著額頭痛叫一聲,用腦袋抵著陸清則的頸側蹭了蹭,小聲撒嬌:“老師,我頭好疼。”
這件事必須擰正寧倦的想法,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
他怎麼舍得真的教訓對他掏心掏肺的小孩兒?
但也實在氣不過。
陸清則又敲了他一下,冷冷道:“去睡覺。”
第二下敲下來,力道明顯比第一下輕了許多,沒有什麼懲罰意味。
寧倦的嘴角悄悄彎了彎,再接再厲,知道陸清則的弱點,故意用無辜的眼神仰望著他:“可是老師不在身邊,我睡不著。”
陸清則哪兒不知道他那點小九九:“我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還有安神助眠的效果了?”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陪著寧倦躺到了床上。
陸清則大病初醒,精力不足,醒來折騰了這麼會兒,身體又叫喚著想休息了。
本來是想哄小孩兒睡覺的,躺下來就有點昏昏欲睡。
寧倦與他相反,身體與精神雖然疲累到了極致,但躺下來後,他卻沒那麼想睡。
朝思暮想的人就躺在身邊,他怎麼睡得著?
寧倦忍不住地想往陸清則身邊湊,磨磨蹭蹭地叫:“老師……”
陸清則迷迷糊糊地“嗯”了聲。
身體還無意識地往外邊蹭了蹭,手擋在兩人中間,拒絕寧倦靠近。
嫌他太熱了。
寧倦一時氣結。
陸清則,你還有沒有良心!
他氣得不行,瞪了陸清則片晌,眼睜睜看著他沒心沒肺的,呼吸越來越均勻。
寧倦簡直給他氣笑了,想伸手掐他一把,手伸出去了,卻沒舍得掐。
大概是因為才剛沐浴過,那張兩日前還蒼白病氣、生機搖搖欲墜的臉,難得有了絲紅潤的氣色。
好不容易養出來的,掐沒了怎麼辦。
“老師。”寧倦放低了聲音。
陸清則輕輕地“嗯”了聲。
“下次有什麼事,要第一時間找我。”寧倦緩聲道,“你去找其他人,我會不高興。”
他要成為陸清則心目裡不可替代的那個人,要讓陸清則依靠他、離不開他。
陸清則腦子裡一團漿糊,完全是憑本能在回應寧倦,甚至沒聽清寧倦說了些什麼,習慣性地“嗯唔”了聲,示意小崽子彆吵了,要睡就好好睡。
寧倦看他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說什麼答應什麼,給碗糖蒸酥酪就能直接拐走,忍不住笑了笑,方才那股氣也消了。
沐浴過後,陸清則身上浸透了的苦澀藥味兒散去了許多,那股沁人心脾的幽冷梅香又浮上冰麵。
是寧倦最熟悉的氣息。
這股氣息總能讓寧倦感到安心,原本沒什麼睡意,盯著陸清則看了許久後,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然而這一覺也沒能睡多久。
他連續做了幾個光怪陸離的夢後,竟又續上了之前獨自睡著時的那個噩夢。
夢裡的陸清則染了疫,最終沒有醒來。
所有人都在勸他燒掉陸清則的屍體,以免瘟疫傳播。
他看著陸清則蒼白地躺在床上,眉宇間那點風中之燭般的生氣徹底消弭,指尖變得冰冷,心口也隨之冷了下去。
那其實是他這幾日反反複複的噩夢。
隻要他稍微打個盹,就會在短暫的睡眠裡夢到這一切。
他不敢睡。
這次的夢裡,不知道是誰點了一把火。
衝天的火光烈烈而起,燒紅了寧倦的眼,他不顧一切地衝進火場,入眼卻是把燒得焦黑的屍骨。
……
寧倦再次被噩夢驚醒。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渾身並著呼吸都在顫抖,眼神近乎僵滯,滯澀機械地扭過頭,眼神茫茫狂亂,直到看清身邊躺著的人,看他胸膛輕微的起伏著,從夢中帶出的痛徹心扉感才消減下去。
他忍不住靠過去,耳朵貼著陸清則的胸口,聽著裡麵並不強勁、但足夠穩定的心跳聲。
是活的,溫熱的。
不是夢裡那具枯骨。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倦的呼吸才稍微平複下來。
隻是噩夢而已。
幸好隻是噩夢。
寧倦閉了閉眼,竭力將意識從混亂的夢裡拔出,撐起身子,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陸清則,指尖落在他眼角的淚痣上摩挲了一下,低聲叫:“老師……懷雪。”
這個一伸手就能觸及的距離,好像他真的將陸清則掌握於手心裡了一般。
陸清則隻是眼睫抖了抖,便沒有其他的反應了。
這是陸清則對他的信任。
他所思所想的人,毫無所覺、渾然無知地躺在他身邊,美好的麵容恬然安靜,渾然不知身邊是頭覬覦自己的惡狼。
寧倦對這樣無知無覺的陸清則忽然充滿了憐惜,沉沉地望著他仍有些發白的唇瓣,心尖微微發熱。
想要像之前那樣,以指抹上去,將那張唇揉紅,揉燙。
想弄得陸清則叫不出聲,又逼得他叫出聲。
屋內靜得落針可聞,寧倦耳邊隻有自己隆隆的心跳聲與陸清則清淺的呼吸聲,喉結乾渴地抽動了一下,手指正要往下滑動。
外頭忽然傳來陣腳步聲,長順略有些尖細的嗓音響起:“陛下,有封密信,奴婢給您送……”
長順踏進門檻,聲音戛然而止。
寧倦並未驚慌,不緊不慢地收回動作,解開床簾放下,眸光淡淡的,掠去一眼:“小點聲。”
長順就跟隻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鵝似的,訕訕地往後退了退:“奴婢什麼也沒看見……”
寧倦玩味地重複了聲“什麼也沒看見”,臉色有種意味不明的情緒:“你就是什麼都看見了,那又如何?”
長順眼皮突突直跳,隻感覺這話不像是對自己說的。
陛下莫不是準備對陸大人……用強?
可是陸大人那個身體,受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