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聽到管理病患所的官員閒談,原話是……”小靳咽了口唾沫,“‘這小皇帝在京城被衛首輔壓著,就來江右逞威風,臟活累活都丟給我們乾,自己逍遙快活賺好名聲’,另一個說‘這群染了病的賤民,早點死乾淨的好,省得本官成天提心吊膽的’。”
周遭的氣氛死寂了一瞬。
寧倦冷冷勾了勾唇角。
鄭垚眼皮狂跳個不停,瞪了眼死心眼的小靳。
讓你原模原樣說,你還真就原模原樣說啊?!
總有人跳著想找死,陸清則腦仁發疼,瞅了瞅沒表情的寧倦,感覺他應該快氣瘋了,輕輕吐出口氣:“看來有人不服你啊,陛下。”
寧倦對著他還能露出笑來:“老師才醒不久,聽這些事傷神,朕去書房與鄭大人詳談,你先回去歇息吧。”
語氣柔和,但不容置疑。
陸清則愣了一下。
怎麼還要特地把他支走再談?
但寧倦做的決定,他一般不會反對,也不會利用老師的身份,強硬地要求寧倦做什麼,隻是心下失落了一瞬,便點點頭,沒有非要插手不可:“好。”
見陸清則轉身回了房,寧倦的臉色徹底沉下來,一整衣袖,下了台階,大步朝外走去,一直走到書房裡,才叫了聲:“鄭垚。”
鄭垚和小靳一直跟在後頭,聽到叫喚,低首應聲:“陛下請吩咐。”
寧倦從桌上撿起兩本名冊,漫不經心地翻開,薄唇啟合,似乎是自言自語:“朕好像讓他們誤以為朕很仁慈。”
那語氣也不冷,尾音卻滲著股說不清的森寒,直往人頭皮裡鑽,聽得鄭垚眼皮又跳了跳。
寧倦掃了眼手中的名冊,丟過去:“去做你該做的事。”
一刻鐘後,在官署裡休息了幾日的錦衣衛全員出動,騎著快馬飛散出城,如雷的馬蹄聲踏遍江右。
不到一時辰,十數個曾在這場天災人禍中火上澆油的酷吏從大牢裡被提出來,鎖上鐐銬。
鄭垚騎著馬,拖行這十幾人,一路到了洪都府。
洪都府的百姓雖未受災,但在江右這班子地方官手下過得也十分水深火熱,在發現被拖行的竟是平日裡那些高高在上盤剝自己的官員後,百姓們一下沸騰了,幾乎是全城出動,圍觀唾罵。
繞城跑馬一圈後,這些人也都半死不活,快沒氣了。
鄭垚將人拉到城門口,臉色冷酷:“爾等貪汙受賄,玩忽職守,魚肉鄉裡,罪不容誅——依陛下禦令,當庭斬首!”
十數人腦袋哐當落地,一溜被掛於城門之上,梟首百日。
江右的百姓平日裡受夠了欺壓,這會兒不僅不害怕,反而拍手叫好,爭相圍觀。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各地。
前些日子,因陸清則病重,寧倦心餘力絀,便將部分被關押的官員放了出來,協同處理江右的事務,以免冗務纏身。
拖到洪都府當庭斬首的,都是當時沒有放出來的那批。
被放出來、逃過了一劫的剩餘人得知消息,三伏天的,一股涼意也從腳底竄上了後腦勺,冒著涔涔冷汗,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生怕稍重一點,自己的腦袋就得跟著掛上去。
沒被放出來的,自然是罪大惡極的。
他們被放出來的,應當是……沒事了吧?
眾人劫後餘生般地想著。
然而很快,鄭垚就大搖大擺地領著錦衣衛來逮人了。
各個官署又被清空了一波,包括集安府外病患所。
所有人戰戰兢兢的,皆以為自己就要被押去城門口,赴往黃泉路了,沒想到他們並未被拉去洪都府砍頭,反而被帶回了集安府官署,隔著門跪見了聖上。
眾人麵麵相覷,茫然的同時,心裡又生出了幾分希望。
陛下莫不是召他們來問話的,還有一線生機?
寧倦靠坐在椅子上,麵前攤著院子裡跪著的那批官員的名冊,上麵列著名字、官職、生平作為等,除了錦衣衛的調查,剩下的來自之前見過的幾大商戶,以及獄中的拷問交代。
他執起朱筆,沒有多餘廢話的意思,輕描淡寫地劃去第一個名字:“程嶽秀。”
外麵傳來一陣長刀破肉聲。
慘叫與驚呼隨即而至,磕頭求饒聲也響了起來,烏糟糟一片。
寧倦眉也沒抬一下,繼續劃去下一個名字:“朱瑋。”
“姚茂。”
“卜斌。”
“桂玉平。”
……
朱筆劃去姓名,一個個名字念出口,麵前的名冊仿佛生死簿,少年帝王的聲音成了催命符。
屋內靜得落針可聞,外麵的驚呼慘叫求饒也漸漸消弭,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長順屏息靜氣伺候在旁,等了許久,見寧倦隨意翻弄著名冊沒再說話,試探著開口:“陛下,可是結束了?”
寧倦“嗯”了聲,擱下了朱筆。
老師告訴過他,水至清則無魚,若是都殺光了,江右恐怕也要陷入癱瘓了。
修剪點爛枝爛葉罷了。
此番數十名官吏的血潑灑而下,足以染成江右本地官頭頂的血色陰影。
不僅是江右的地方官。
消息傳出去,想必各地的官員都會對傳聞裡懦弱無能的少帝改觀,不敢再輕視怠慢,陽奉陰違之舉也能減少不少。
餘下的這些再行處置,罰奉降級皆看功過。
屋內沒有再傳出聲音,鄭垚估摸著是結束了,甩了甩刀上淋漓的鮮血,凶悍的臉上皮笑肉不笑:“陛下的話說完了,諸位還不叩拜謝恩?”
滿地流淌著溫熱的血,溪流般潺潺而流,染過活下來的人的膝蓋,混著他們滴下來的汗水。
餘下的官員身體抖得停不下來,仿佛現在不是三伏盛夏,而是數九寒天。
鼻端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眼風稍稍一歪,就能看到滿院倒地的、臉龐或相熟或陌生的臉。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地一頭磕了下去:“微臣……謝恩。”
再抬起頭時,每個人的臉上都沾了血。
鄭垚鄙厭地睨著這群平日裡為禍百姓的狗官,拖長了聲音:“諸位大人,可以散了,陛下仁慈,允準各位回去休憩半日。”
那聲“仁慈”落進耳中,有種說不出的嘲諷。
來時一大片人,回去時不到一半,他們想立即離開這裡,卻腿軟得幾乎爬不起來,好不容易互相攙扶著起來了,又再次謝了恩,瘸瘸拐拐地回去了。
鄭垚不屑地嗤了聲,跨過腳下的屍體,走進書房:“陛下,都辦妥了。”
寧倦勾畫出幾個替補的官員,興致缺缺地合上了名單。
鄭垚殺了個儘興,熱血都還在沸騰,興衝衝地問:“陛下,接下來做什麼?”
寧倦看了眼外頭,折騰了一下午,已然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他接過長順遞來的絲帕,低頭擦了擦手:“天色暗了。”
鄭垚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老師該喝藥了。”寧倦道,“通知下替補官員,收拾下外頭,彆讓老師知道這件事。”
鄭垚頓時肅容:“微臣曉得,必不會讓陸大人知道此事。”
陸大人病歪歪弱不禁風的,要是知道今天這場血色屠殺,再病倒一次,倒黴的就該是他了。
寧倦嗯了聲,放心地走出書房門,看也沒看地上那一片血色蜿蜒。
長順也不敢多看,跟在寧倦身後,一溜煙離開書房的範圍,胸口那顆怦怦直跳的心臟才安穩下來。
快到陸清則休憩的院子時,寧倦的腳步忽然一頓,想起了什麼似的:“朕身上有血腥氣嗎?”
您還在意這個?
長順壯著膽,上前嗅了嗅,搖頭:“回陛下,沒有。”
寧倦垂下眼,略作思索之後,還是沒有走進院子,找了間空房,讓人送來新衣裳換上,確保一絲血腥氣也無了,這才跨進了院子。
晚膳和藥已經都送上來了,陸清則被寧倦當成雪人,禁止多走動,禁止多吹風,禁止處理公務,連看書也不許,無聊到了極點,聽陳小刀說了一下午單口相聲,才勉強捱下來。
聽到院子裡傳來腳步聲,便知道是寧倦回來了。
陸清則在心裡數了三秒,少年挺拔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口,朝他露出個燦爛的笑:“老師,在等我嗎?”
陸清則打了個小小的嗬欠,揶揄道:“廚房送來的是雙份晚飯,都是陛下的旨意,哪兒敢不等。”
長順極有眼力,看陳小刀還沒反應過來,上去拉著他就往外走:“小刀,陛下不喜歡人伺候著用飯,咱們也下去吃飯吧。”
陳小刀感覺他急急忙忙的,摸不著頭腦:“哦哦,好,你很餓嗎?”
長順稍微一想書房那邊發生的事,就吃不下飯,含淚道:“對,咱家餓死了。”
閒雜人等離開了,寧倦頗感滿意,淨了淨手,坐下來給陸清則布菜:“早上才吃了半碗粥,中午聽說也沒吃什麼,老師得多吃點,好得才快。”
陸清則病了這麼幾天,藥一碗碗地灌,灌得嘴裡沒甚滋味,廚房送來的菜又偏清淡,一眼望去全是藥膳,淡出個鳥來,搞得他本就不振的食欲愈發淺淡。
不過在寧倦擔憂熱忱的目光中,他還是努力了一下,夾起菜往嘴裡塞。
寧倦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到了他的嘴唇上,回憶起這張唇瓣的柔軟滋味,半眯起眼,無意識地舔了下唇角。
小皇帝的視線存在感極強,陸清則在他看過來時就有所察覺了,忍了一會兒,見這小混賬還是沒收斂,忍不住偏頭看過去。
正好見到寧倦舔過唇角,心尖莫名顫了顫,活像唇上也一熱。
感覺怪異得很。
陸清則甩甩頭,把那種怪異的感覺揮去,故意輕鬆地調侃:“饞就自己吃,老師可不會喂你。”
這話一出口,寧倦忽然又笑了。
是那種低低笑出聲的,從胸腔都有共鳴的笑。
“嗯,謝謝老師。”寧倦滿眼笑意地望著他,刻意咬重了“吃”字,“我會自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