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府距離臨安府並不遠,因湖筆而得天下文人共賞。
梁家最輝耀之時,特地來湖州府求醫者數不勝數,連當地官也巴結著梁家,煊赫非常。
後因宮中之亂,梁家得罪貴人,在一場大火過後徹底消弭,老宅早被撅了地基,改了新房。
湖州知府在聽聞陛下要降臨時,就趕緊著人將占著梁家舊地的人趕了出去,連夜換了府上匾額,琢磨著到時候告訴陛下,這是他為梁家新修的宅子。
一乾人左等右等,就等著陛下光臨。
哪知道陛下卻沒來梁家宅子,甚至沒有進城,得知消息時,車隊已經直接去了梁家的祖墳。
梁家雖然沒落多年,不過祖墳還不至於被人扒了,隻是荒涼得很,就算寧倦登基後,也幾乎沒人記得寧倦的母家就是湖州梁家了。
不過湖州知府臨時提前派人割了荒草,上了供奉,所以抵達的時候,看上也沒有那麼淒慘。
昨夜才下過場瀟瀟小雨,空氣也沒那麼黏稠濕熱了,隻是進祖墳的道不好走,路麵泥濘,走上去有些打滑,容易摔倒。
寧倦掀開簾子看了眼外頭,眼瞅著長順走過來時哎喲一聲,砰地摔了個屁股墩,淡定地扭過頭:“路不好走,老師就不用下去了,我去上柱香,很快回來。”
趕了兩天路,陸清則渾身骨頭都在疼,見了風容易咳嗽,也沒為難自己,探了探頭:“長順,沒摔壞吧?”
寧倦把他的腦袋按回去,免得他又吹了風咳嗽。
身子那麼單薄,每次咳得撕心裂肺的,都像是要把肺咳出來,叫人揪心。
陳小刀笑嘻嘻地跑過來,把鬨得個臉紅的長順扶起來,調侃:“順子啊,我們都知道你對陛下忠心耿耿,但也不必隨時行如此大禮啊。”
聽著這話,長順也沒那麼尷尬了,偷摸瞟寧倦。
寧倦整整衣袖,不必人搬凳子來,利落地下車,清清淡淡的眸光落下來:“去換身衣服。”
話罷,帶著幾個侍衛,又看了眼跟過來的徐恕,並未發一言。
風有些涼,陸清則也不想咳得渾身散架,在馬車裡好好待著。
靜嬪當年是病死在冷宮中的,梁家人在老家為她立了個衣冠塚。
走進梁家的祖墳地,寧倦的腳步沒有停留,目光滑過一塊塊石碑,最後落到了靜嬪的碑上。
靜嬪閨名梁圓。
寧倦停下步子,凝視著那個名字,潮熱的濕氣彌漫著周遭,隱約勾起了些回憶。
他記事很早,時至今日,依舊記得那個燥熱的夏日。
那是建安十八年七月的一個早晨,京城暑氣旺盛。
他從母親冰冷的懷裡醒來。
皇後身邊的侍從三五不時地就會來折磨羞辱一番靜嬪,那天也氣勢洶洶地來到冷宮,推推搡搡時發現她已經沒氣了,才慌了下,提溜跑去稟報了皇後。
沒多久,鳳儀萬千的皇後就降臨了冷宮。
那時候寧倦還太小太矮,仰著頭隻覺得光芒刺眼,看不清這個倨傲的女人的麵容。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緊緊抓著母親冷冰冰的手。
和冷宮裡腐朽發潮的氣息不一樣,皇後身上充斥著一股刺鼻的濃香,手指塗著血一般的朱蔻,掐著他母親的下頜看了眼,冷冷笑了:“賤人,害死本宮的孩子,死得倒輕巧。”
邊上的小太監點頭哈腰:“靜嬪是病死的,娘娘可得小心,彆沾染了晦氣。”
皇後麵露嫌惡,立刻收回手擦了擦手指。
另一個宮女問:“娘娘,靜嬪的屍首該如何處置?”
“還要如何處置,”皇後低頭瞥了眼一動不動守在母親屍身邊的小寧倦,當著他的麵,嗓音裡淬著惡意,“萬一染了什麼病傳到宮裡怎麼辦,燒了。”
在那幾個宮人準備把靜嬪抬出去的時候,寧倦忽然動了,他衝上去,想要搶回母親的屍體,拚命撕咬怒踹——但一個五歲孩童的力氣又有多大?
小太監一腳踹到他腹上,啐了聲:“小雜種,下一個就是你!”
皇後前呼後擁地離開,冷宮的大門嘎吱一聲,砰地重重關上。
小腹的劇痛讓他眼前猛地發黑,呼吸一時續不上來,他蜷縮成一小團,眼睫忽閃地眨著,煊耀的日光中,他在大門的縫隙裡,眼睜睜看著母親的屍首被卷在席子裡,越抬越遠,努力伸出手,卻怎麼也夠不著。
寧倦清晰地記得那一日所有來到冷宮中人說的話、做的事、語氣和臉色,甚至記得當時冷宮中獨有的一種腐朽氣息。
卻唯獨記不清自己蜷縮在地上,有沒有哭出來。
前些年抓那個偷東西的宮女時,他讓鄭垚將當年參與其中的那些宮人也全部抓來,挨個折磨拷問,到底也沒能問出她被丟去了哪兒。
不過他繼位登基後,靜嬪被追封為聖母皇太後,以衣冠葬入了皇陵。
——諷刺極了。
生前負罪名,身後徒勞補。
唯留兩空空。
從久遠的回憶裡抽回神,寧倦接過侍衛遞來的香,跪到蒲團之上,給母親的衣冠塚上了三炷香。
徐恕跟在後頭,試探問:“陛下,我能上香嗎?”
寧倦沒說什麼,起身退開,讓母親見見她牽掛的師兄。
徐恕也不客氣,上前給師妹上香燒紙。
他遊曆在外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回湖州府,不過每至清明和忌日,都會在外為梁圓燒一把紙。
寧倦幽幽盯著徐恕的背影,想到他在外化名徐圓,母親生前又總是望著那支簪子發呆,扯了下嘴角。
若是從前不清楚,現在初嘗情滋味,也明白了。
母親是痛恨崇安帝的。
崇安帝不僅斷了她為醫者的前途,還斷了她和她心悅的師兄的緣分,折翼將她鎖在深宮裡,膩味厭倦後就不再搭理,在她被陷害時,為了防止皇後母家不滿,二話不說直接將她並著她的孩子打入冷宮。
憑什麼不能恨呢?
所以連帶著恨他也很正常。
在冷宮裡的最後那段時日,病得神誌不清時,她時常喃喃,也無數次在夢裡夢到沒有那一次出診,沒有被崇安帝看上,在江南繼續行醫,滿心歡喜地嫁給徐恕。
崇安帝未曾對他這個兒子上過心,隻在臨終病床前見過一麵。
母親雖然愛他,但他厭惡他。
寧倦正有些出神,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在還未反應過來前,微冷的清幽梅香拂到了鼻端。
陸清則在馬車裡等得無聊,掀開簾子遠遠地看去,雖然隻能隱約看到小皇帝的背影,卻能看出他是獨自一人站著的,看上去有些岑寂空寥。
於是想也沒想就過來了,反正也沒人敢攔他。
“果果,想什麼呢?”
熟悉的嗓音隨即到達耳邊。
寧倦陡然從那股莫名的冷寂情緒中抽了出來,轉頭時忍不住露出笑意,又趕緊板起臉:“老師,不是讓你在馬車上呆著嗎,怎麼過來了?”
陸清則戴著麵具,隻露出微紅濕潤的唇瓣,比之前看起來豐潤有氣色:“大老遠來一趟,也該給皇太後上炷香。”
說完,也沒搭理寧倦的小脾氣,接了香,也去拜了拜。
寧倦看著他的背影,後知後覺,陸清則大概是過來安慰他的。
不由露出絲笑來。
至少他還有老師一心一意對他。
也永遠不會離開他。
這場祭祀十分簡單,寧倦向來不喜人多,也不想有人來打擾梁家的祖墳,沒用上湖州知府準備的大排場。
禁軍和錦衣衛守在祖墳外,禁止閒雜人等進入。
湖州知府匆匆趕來,碰了個壁,得知陛下不喜歡熱鬨,又趕緊回到城外,減少了點閒雜人等——也就是去掉些來蹭站位的小官,保留了各家推出來的少女,夢想著萬一陛下進城時看上哪家姑娘,往後就結了皇親。
畢竟寧倦在江右所做之事已經傳開了,殺伐冷酷,利落果斷,手腕強硬。
如今誰還敢小瞧這傳說中的傀儡小皇帝?
衛鶴榮現在是勢大,但小皇帝也不是吃素的。
江右這場仗,皇帝陛下走得險,但贏了個滿貫。
等到這位陛下真正君臨天下那日,昔日怠慢得罪過他的,都會是什麼下場?
然而湖州知府左等右等,等到太陽都快下山了,也沒等到皇帝陛下的車隊進城。
他忍不住派了隨從去探了探。
派出去的人很快便回來了,滿頭霧水:“大人,沒看到有車隊來啊?”
“怎麼可能,陛下先前還在梁家祖墳那邊祭祀。”湖州知府擦著臉上的熱汗,揮揮手,“再去探。”
隨從隻得再騎馬離開。
等到他再回來時,天色已然暗沉,天邊的落日幾乎被雲霞吞沒。
隨從急匆匆地趕回來,報道:“大人,陛下並未停駐,祭祀完後,便改道去了臨安府!”
湖州知府及身後一眾登時傻眼。
湖州知府在城門外乾等著的時候,陸清則坐在馬車裡,喝完隨行的人熬的藥。
他悄悄打著小算盤——等祭祀完後,寧倦怎麼說也要進湖州城休息一下,與湖州知府客套客套,再去看看梁家的舊址吧?
他就趁機編個像樣點的謊話,哄騙一番寧倦,獨自去臨安府一趟,見見原著主角。
反正湖州府距離臨安府也不是很遠,往返一趟來得及。
左右來都來了,不去見見主角段淩光怎麼行。
他心裡對這個主角始終懷有警惕,不論如何,最好彆讓寧倦和段淩光對上。
隻是喝完藥後,最近幾日趕路的疲勞也湧上來,隨著馬車輕微的催眠晃動,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天色已經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