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乾清宮的晚膳相當豐富。
長順在聽到陸清則進宮時,毫不猶豫地就去偷溜吩咐傳話,讓廚房將晚膳改成了藥膳。
陸清則看一眼菜色,就猜到了三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寧倦:“長順倒是越來越機靈了,你平日裡少欺負他。”
“知道了。”寧倦乖乖應下,仔細看看陸清則,又不滿,“暑熱難消,老師看起來又清減了幾分,陳小刀在府裡就是這般照看你的嗎?”
陸清則:“差不多得了啊,禁止拉踩。”
陸清則的胃口一直很差,今晚在寧倦的貼心投喂下,多吃了大半碗,吃完隻感覺胃裡發脹,塞得過於飽和,不溜達溜達消消食的話,肯定是睡不著了。
他稍一琢磨,猛然想起件事:“對了,小雪怎麼樣了?”
走去鷹房看看小雪,再走回來,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寧倦很不喜歡那隻破鳥,不太情願地回道:“應當好了吧。”
陸清則站起身,宛然道:“那我過去看看。”
寧倦騰地跟著起身:“我陪……”
“陛下就接著處理政務吧,”陸清則兩指敲敲桌麵,指了指書房的方向,“彆偷懶,衛鶴榮的人都在等著看你鬨笑話呢。”
聞聲,寧倦也隻能硬生生地收回了腿,怕陸清則覺得自己不務正業,悶悶地哦了聲,叫了兩個侍衛,提著燈給他引路。
看陸清則就要走了,忍不住囑咐:“那老師早點回來。”
那隻破鳥心機深沉,彆被勾得不想回來了!
陸清則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跟著侍衛離開了乾清宮。
長順跟著寧倦回了書房伺候,見他像是不太高興,了然安慰道:“陛下,陸大人今晚留宿宮中,說不定明後日也願意留下,陛下早些批完折子,也能與陸大人多些時間相處呢。”
寧倦瞥他一眼,不置可否,想起陸清則的話,淡淡道:“你最近的差事辦得不錯。”
今晚的藥膳也安排得不錯。
挽留陸清則的法子,還是長順提醒了一嘴,陸清則吃軟不吃硬。
他知道不能心急,但卻很難抑製那些奔湧在四肢百骸的衝動,上次在臨安府的事過後,雖說已經和好了,但大概是那一晚太過混亂,陸清則留下的記憶不好,在對待他時,偶爾會多出一分他自己未發覺的、從前沒有過的謹慎。
就比如今日來看他,想看看奏本,又止住了手。
也已經很久沒和他一起睡了。
從江浙回京城的路上,陸清則都獨自在另一輛馬車上,說是怕病氣過給他。
他隻能多賣賣乖,讓陸清則心軟。
長順很心知肚明自己是哪個差事辦得好:“陛下過獎了,能為陛下分憂,奴婢就十分欣喜了。”
“這次從潘敬民那兒繳了一對金碗和金杯,賞你了。”寧倦執起筆,在旁人麵前,又成了威嚴淡漠的帝王,“去領了吧。”
長順眼睛一亮,喜滋滋地謝恩:“謝陛下賞賜!”
陸清則離開乾清宮,不緊不慢地溜達著,跨進了闊彆已久的鷹房。
天色已暗,馴鷹師卻還沒睡下,正坐在門口刻鴿哨,聽到腳步聲一抬頭,見到不遠處行來麵覆銀麵的白衣青年,哎了聲,驚喜地蹦了起來:“陸太傅,您可算回來了!”
陸清則含笑頷首:“我來看看小雪,傷養好了嗎?”
提到小雪,馴鷹師的臉色頓時十分複雜:“您與陛下南下不久,小雪的傷便養好了,隻是……”
“怎麼?”見他麵露難
色,陸清則的心微微提起。
“隻是……哎呀,一言難儘,您進去看看就知道了!”馴鷹師擺擺手,收起鴿哨,在前頭帶路,唏噓不已,“小的前前後後也熬過五六隻鷹了,這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
陸清則懷著滿腔疑惑,跟著他走進關著小雪的鷹房。
巨大的鷹籠中,一團龐大的雪白縮在角落裡,支在架子上,腦袋埋在一側的翅膀裡,似是已經睡著了。
聽到腳步聲,角落裡的海東青腦袋動了一下,警覺地扭過腦袋看來。
一人一鳥的目光對上。
陸清則不免愣了下:“怎麼……胖了這麼多?”
胖成個雪球了都。
馴鷹師語氣沉重:“因為它不願意飛,還吃得恁多。”
小雪認出了陸清則,銳利的鷹眼一下放圓,唳叫著撞上籠子,想飛出來。
馴鷹師連忙過去,把鎖扣打開。
下一瞬,張開翅膀一米多長的大鳥撲騰著飛了出來,鷹嘴倒鉤如刀,在燭光下寒光閃爍,看得馴鷹師心驚膽戰。
這可是猛禽!
他衝過去想要阻止,陸清則卻已經伸出手,把小雪抱了個滿懷,笑意加深:“這才多久,怎麼長了這麼多。”
見小雪沒有襲擊陸清則,馴鷹師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大吐苦水:“陸太傅有所不知,它吃得實在是太多了!一天就要吃掉三四隻肥兔子,還得喂到它嘴邊,哄著勸著才肯吃,吃完了放它出來,又不肯動,戳一下動一下,這要是放到獵場上,連獵物都逮不著啊!”
小雪仿佛聽懂了馴鷹師的背後吐槽,腦袋一歪,鷹眼橫了眼馴鷹師。
馴鷹師立馬閉嘴。
這胖鳥不僅吃得多不肯動,還記仇。
陸清則費勁地掂了掂重量。
胖是胖了點,不過傷也養好了,再繼續這樣喂養下去,讓這小家夥丟了捕獵的天性,就不好了。
還是得放歸的。
聽馴鷹師說小雪不肯動,陸清則想了想,乾脆帶著它來到外頭,放開這大鳥,試圖與它交流:“我拋起食物,你能接住嗎?”
小雪收起翅膀,歪歪腦袋,眼神裡充滿了憨憨懵懵。
陸清則接過馴鷹師遞來的夾子,夾起塊肉,小雪還以為是要喂自己,張開了嘴。
卻見陸清則用儘全力一拋,將肉扔向了天空!
刷一下,院中幾人眼前黑影一掠,大鷹雙翅一振,快得猶如閃電,穩穩地在半空中叼住了那塊肉,扇扇翅膀,優雅地落到屋簷上,得意地昂首胸膛,傲視底下眾人,低頭吧唧吧唧吃了宵夜。
馴鷹師目瞪口呆:“原來它還會飛的?”
陸清則摸摸下巴:“這就是祖傳血脈的力量吧。”
看來不需要擔心這胖鳥放歸後連食物都找不到了。
馴鷹師緩緩合上張大的嘴巴:“您不知道,我們也嘗試這樣喂小雪,但它壓根不理的,還得是您才成。”
陸清則啼笑皆非:“我若是有空,就常來鍛煉鍛煉小雪吧。”
陪著興奮的大鳥玩了會兒,陸清則深感不僅小雪得到了運動量,自個兒也得到了,出了身熱汗。
見時間不早,再不回去,寧倦八成要派人來催了,他便把小雪送了回去,與馴鷹師道了彆,回了乾清宮。
路過南書房,裡頭燈影未熄,陛下還在奮筆疾書。
陸清則去沐浴了一番出來,皇帝陛下還在奮筆疾書。
先前陸清則陪寧倦看了一下午奏本,深感頭大。
這些奏本所用詞
句極為繁瑣,駢四儷六,囉裡囉嗦,看完洋洋灑灑的一大篇,再提出重點信息,費神又傷眼睛,甚至可能看完長篇累牘,也提取不到有效信息。
難怪會有皇帝看完五千字廢話後,選擇廷杖官員。
本來許多折子應該先交給內閣處理,內閣票擬後,再彙報給寧倦,寧倦隻需要裁定,交由司禮監官批紅便可。
但衛鶴榮故意將這些奏本也送到了寧倦麵前,工作量便極為繁瑣。
大概是想讓寧倦知難而退,放權回內閣,但內閣又以衛黨為首。
孩子還沒年滿十八呢,放到現代,都是雇傭未成年童工了。
陸清則看看燈火通明的書房,有點心疼孩子,去小廚房端了碗冰鎮著的綠豆銀耳湯,回到南書房,敲了敲門。
寧倦正鎖眉看著麵前廢話連篇的玩意兒,以為門外是長順,隨意應了聲:“進。”
人進來了,卻沒出聲,反而有什麼東西被擱到桌上,寧倦煩躁地抬起眉,看到陸清則的臉,斥責的話頓時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先露出笑來:“老師回來了?是給我帶的湯嗎?”
陸清則看他煩悶的樣子,摸了摸他的腦袋:“喝點解暑的湯,稍微歇歇,還剩多少?我給你批,你在旁邊看著吧。”
晚上點的蠟燭再多,看這些東西多少也有點傷眼,寧倦不太樂意:“不多了,一會兒就能批完。”
有過一次猜疑後,陸清則其實很難界定一些距離。
是不想讓他看嗎?
他琢磨了下,又懷疑是自己多想了,也沒說什麼,坐在一邊,托著腮看寧倦喝湯。
寧倦邊喝甜湯,邊偷偷覷陸清則。
俗話言,燈下看美人。
陸清則無疑是個如雪似月的美人。
衣袖落下去,露出的一截手腕瘦削雪白,視線上移,便能看到因剛沐浴完而有了幾分紅潤氣色的麵頰,被披散著的烏發襯得臉龐仿佛會發光。
和往日的虛弱蒼白不一樣,此刻他唇瓣水紅,眸光瀲灩,眼角一點淚痣,笑盈盈地望過來,顧盼神飛,令人難以移目。
寧倦心跳加速,捏著瓷勺的指尖發白,廢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瞥開眸光,免得叫陸清則發現他眼裡的炙灼。
陸清則撚了撚還微微發潮的頭發,隨口閒聊:“小雪的傷養好了,方才我去鷹房看它,胖了許多,好在它捕獵的技巧沒消退多少,找個時間把它放歸了吧。”
寧倦一頓:“老師不是很喜歡它嗎?”
喜歡的話,為何不留下來?
陸清則眨了眨眼:“便是喜歡,所以更不能鎖著它,否則強行留下,消磨了它的天性,豈不是悲劇一樁?”
寧倦握著瓷碗的手一緊。
若不是知曉陸清則於情愛一事上極為遲鈍,尚未發現他那些陰暗汙濁的心思,他幾乎要以為,陸清則這番話是對他說的。
他深深地看了眼陸清則:“讓它在京城待著,每日有人喂食,想要出去散心,也會有人帶著,與放歸的生活相比,也沒什麼不同,甚至不會再有危險,豈不是更好?”
之前討論小雪時,小崽子不是主動說要放了小雪嗎?
怎麼這會兒又忽然改了主意?
陸清則微蹙了下眉。
倆人相遇時,寧倦已經十一二歲,三觀性格都基本固定了,陸清則很難將一些不同於當下世俗的觀念教給寧倦。
而且也不能真把封建社會的皇帝教成現代思維青年,否則寧倦隻會死得更快。
所以他猶豫半晌,沒有試圖爭辯:“除非它自願留下吧,否則關在這
裡,總會枯萎的。”
寧倦抿了抿唇,他讚同陸清則的絕大多數觀念。
但或許是陸清則無意間說的這些話,精準地戳到了他的心思,他難得生出了幾分不讚同。
老師是一株漂亮但脆弱,引無數人想要攀折的花,他們覬覦著想要折取,而他會打斷那些人的手,小心嗬護,精心澆水。
唯一的條件,便是留在他身邊。
留在他身邊有什麼不好?
外麵那般危險,隻會比在他身邊難過。
心底膨脹的陰暗念頭翻湧不停,寧倦咽下最後一口綠豆湯,淺淺一笑:“老師再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就好了。”
陸清則沒得到個準確的答複,也有些納悶,看寧倦又埋首伏案,隻能暫時按下心思,等著寧倦處理完最後一點奏本。
處理完的時候已是深夜,寧倦去沐浴了一番,眼底熬得有些紅血絲。
長順挑著燈,將兩人送到寢殿前,便迅速小碎步消失。
陸清則眨了下眼,看出了一絲故意的成分。
著急忙慌地跑什麼?
等進了屋,他才發現不對勁,納悶地瞥了眼皇帝陛下:“你跟進來做什麼?”
寧倦更無辜:“老師,這是我的寢殿。”
說得也是。
陸清則方才等寧倦沐浴時喝了藥,現在已經困了,打了個小小的嗬欠:“那你早點睡,明兒還要上朝。”
說完,扭身就想離開。
寧倦被他氣得簡直心梗,忍無可忍,一把撈住陸清則,咬牙切齒:“長順都提著燈走了,外頭黑漆漆的,你去哪兒?”
陸清則這才曉得長順怎麼飛快就溜了,一時無言。
寧倦抓著他的手腕,斂起眉眼,鬱鬱地看著陸清則:“就這麼不想和我睡嗎?”
陸清則愣了一下,陡然感覺,這樣的寧倦和那一晚上有些像。
那一晚寧倦並未給他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但卻讓他產生了幾分若有似無的危險感。
這小崽子似乎不止是會撒嬌的小狗,還有著尖牙利爪,帶著鋒銳的攻擊性。
出於潛意識的不安,便不太想和寧倦一起睡了。
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的態度,寧倦立刻鬆了手,落寞垂眼:“我就知道,老師果然還在怪我。”
陸清則:“……”
又來了!
這小崽子演就算了,他怎麼就這麼吃這招?!
陸清則欲言又止,最後也沒說出那番傷人的話,麵無慈悲地道出另一個原因:“實話實說吧,跟你睡太熱了,晚上躺在一張床上,跟個小火爐似的。”
寧倦:“……我讓人再加個冰盆。”
入夏以來,他是第幾次被陸清則這麼嫌棄了?
拉扯了一通,最終陸清則還是敗下陣來,不情不願地多拿了個軟枕擱在兩人中間,當做楚河漢界,規定寧倦不準過界來燙到他,才願意躺上龍床。
寧倦憋悶得火都沒處發去。
不知道多少人想爬龍床還爬不了,隻有陸清則,想讓他上個龍床,都得哄著勸著騙著,還得小心被他嫌棄。
年輕的陛下鬱悶地躺了下來。
他平時睡得不好,寢殿內點著安息香,味道有些濃鬱,陸清則又離得遠,熟悉的梅香若有若無的,勾著人,安靜地躺了會兒,寧倦忍不住往陸清則那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