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長順說的“極度不配合”正相反。
這不是挺簡單的嘛,哪有那麼難伺候。
陸清則安心地想著,放鬆對寧倦的鉗製,耐心地一勺勺喂了藥。
毒是徐恕下的,解藥也是徐恕給的,應當不會有問題。
但是喂完藥後,過了許久,寧倦依舊沒有醒來。
陸清則竭力按下焦慮,擰了塊濕帕子,給寧倦擦了擦額上的細汗,才帶著空藥碗出去:“藥陛下已經喝下了,鄭指揮使那邊如何了?”
外頭便有錦衣衛守著,聞聲立刻回道:“指揮使已帶人捉拿了徐恕,現已帶回北鎮撫司審訊了。”
陸清則頓了頓,下毒都來真的,審訊不會也來真的吧?
猜到他是怎麼想的,小靳小聲道:“陸大人放心,指揮使心裡有數。”
聞言,陸清則點點頭,遞去空碗,關上門回到殿裡,坐守在寧倦身邊。
天色愈來愈暗,小雨轉急,隆隆的悶雷聲不斷,整個乾清宮卻靜得落針可聞,陸清則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以及寧倦微弱的呼吸聲。
寧倦既然敢這麼做,想來也把事情都交代好了。
出了這麼一遭事,今夜不知道多少人會睡不著覺。
陸清則眄了眼床上的罪魁禍首。
寧倦依舊靜靜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的,讓他很不習慣。
他喜歡的是那個一見到他就眼神亮起來,黏黏糊糊小狗似的寧倦,即使有時候黏糊得叫人受不了,但都好過這般了無生氣地躺在床上。
等這小混賬醒來,他一定要狠狠地罵一頓才解氣。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屋外劈裡啪啦的雨聲很遠,有些催眠,陸清則趴在床邊,不知道守了寧倦多久,迷迷蒙蒙地睡過去了一小會兒。
寧倦醒來時見到的便是趴在他身邊的陸清則,雖渾身因毒發痛,嘴角還是勾了勾。
如他所料,陸清則會憂心地守著他。
他漫不經心地伸手,輕輕撥弄了一下陸清則的頭發,想將他抱上床來睡。
豈料中了毒的身體十分虛弱,嘗試了一下,非但沒抱動陸清則,反而把陸清則弄醒了。
陸清則揉了下眼,抬頭對上寧倦的眼睛。
倆人都不由愣了愣。
寧倦:“……”
從沒這麼沒用過。
他迅速切換眼神,可憐無辜地望著陸清則:“老師怎麼趴在床邊,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陸清則不吃這套了,霍然站起來,氣得肝火旺:“小兔崽子,兩天不看著你就做出這種事,誰讓你用真毒的?!”
寧倦虛弱咳了兩聲:“老師,我是有原因的,怕你不同意,才……”
“說,”陸清則麵無表情,“說不出個合理的緣由,今年我不會再進宮來看你。”
寧倦忍著毒發的痛臉色都淡然自若,聽到這話,麵色頓時變了,急急忙忙地拉住陸清則的袖子,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轉身離開。
他平日裡身體再好不過,難得虛弱一點,看著便覺得脆弱可憐,陸清則發現自己忍不住又心軟了,在心裡唾棄了一番自己,不解氣地狠狠揉了把他的腦袋:“好好說話,不準賣慘。”
寧倦眨了眨黑亮的眼眸,嘴唇動了動,聲音有些低,聽不太清。
陸清則隻能坐到床上,俯下身,微微貼近他:“你說什麼?”
寧倦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太醫院,有衛鶴榮的人。”
一句話,就讓陸清則明白過來了。
這出戲裡,最難的部分,自然是讓衛鶴榮相信寧倦被徐恕下了致命的毒,能證實這一點的就是太醫。
太醫院的禦醫都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醫者,要瞞過他們,要麼有他們的絕對忠心,要麼就用真毒。
即使如此,陸清則的臉色還是有點難看:“你可真是舍得。”
敢拿自己來冒險!
這小崽子就沒把他的話聽進去過!
但不得不承認,要想引得衛鶴榮進圈套,寧倦自己就是最好的餌。
寧倦笑了笑:“就是怕老師不同意,才沒有提前告知老師的,放心,徐恕對劑量有把握。”
陸清則放心個屁。
但事情已經發生了,他也不想揪著虛弱的寧倦罵個不停,忍了忍怒意:“太醫院的內鬼是誰?”
外頭倏然電光一閃,他腦中也恍然驚雷一劈,臉色微微變了:“莫非是……”
“是他。”寧倦淡聲肯定,“回京之後,潘敬民突然翻供,聯係到誤診老師一事,我才確定下來。”
陸清則不由朝著太醫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當初他們南下之際,猜到了衛鶴榮會安插眼線進入南下的隊伍,排查了一通,沒想到會漏過一個。
陳科。
陳老太醫。
陳科行醫幾十年,對治療時疫很有經驗,在太醫院德高望重,為人低調謙和,也從未與衛鶴榮有過接觸。
當時考慮到江右的疫病嚴重,便直接帶上了他。
寧倦說話的聲音變得更低了。
陸清則不得不又往下靠了靠:“所以,從一開始,衛鶴榮就知道,我們是去江右救災,翻他老本的。”
寧倦輕輕應了一聲:“其實從誤診老師那次開始,我就對陳科有疑慮了。”
一個行醫幾十年,經驗豐富的禦醫,一開始誤診便算了,眼睜睜看著陸清則發了好幾日高熱,灌下去的藥幾乎沒什麼用,怎麼會依舊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想過任何其他可能。
陸清則斂眉道:“難怪我們回京後,衛鶴榮一直沒有動作,我們拿到的賬本,恐怕也有些問題,就算拿出來,也沒法讓他傷筋動骨。”
這老狐狸。
就說江右一行怎麼順利得那麼不可思議。
他之前還疑惑過,衛鶴榮和潘敬民合作斂財,也不安插人手在潘敬民身邊盯著嗎?
回京的路上,他們也做好了被襲擊的準備,卻依舊沒有遇到任何問題,順順當當地抵達了京師。
因為衛鶴榮知道他們拿到的賬本奈何不了自己,沒必要多做手腳,給自己引來禍端。
幸好,他們還有徐恕這條線。
雖然見到寧倦真的中毒時,陸清則的表現有些失態,但這種表現出現在陳科麵前,恰恰更為合理。
等陳科去回了衛鶴榮,明日再將徐恕的消息散播出去,衛鶴榮就該著手把徐恕撈回去了。
寧倦盯著陸清則越靠越近的耳垂,眯了眯眼,像隻盯著獵物的獵狼。
那片耳垂薄薄的,雪白.精致,仿佛白玉雕琢。
上次在床上醒來,老師的耳垂泛著紅,白雪染霞,煞是好看。
他現在這麼難受,想看點好看的東西,不過分吧?
寧倦又動了動唇,聲音愈發低微。
再靠近一點吧。
然而這回卻沒能像前兩回那般順利。
陸清則已經把前後都想通了,不需要寧倦再解答什麼,不僅沒再靠近,反而直起了身,清冷的梅香驟然變淡。
寧倦愣了一下,又被那雙手牢牢地按回床上,給他掖好被子:“好了,彆說話了,看你越來越虛弱了,雖說喝了藥,但還是不舒服吧,好好休息。”
寧倦:“……”
自作自受。
寧倦隻得微笑:“嗯。”
陸清則又出去,找長順要了床小被子:“我今晚睡榻上,你半夜若有哪裡不舒服,就直接叫醒我。唔,我看這戲還得再唱幾日,毒是不是也得分好幾次才能徹底拔除?”
“嗯,我明日還會昏睡過去,一切就交給老師了,”頓了頓,寧倦虛弱道,“老師,我聲音很小,你睡在榻上,我就是有事也叫不醒你。”
說得也是。
陸清則轉過身,又去找長順要了床厚被子,鋪在拔步床下麵厚厚的羊絨毯上:“那我睡這兒。”
寧倦無言半晌,按下氣,盯著陸清則的耳垂:“老師是還在害羞麼?可是老師不是說,那是很正常的現象嗎?”
陸清則矢口否認:“誰害羞了?沒有,你中著毒難受,我躺床上你更難受。”
寧倦低低痛吟一聲,蜷了蜷身子,聲音細若遊絲:“可是老師不上來睡,我不僅身上難受,心裡也難受。”
陸清則:“……”
這是在心疼他了。
他坐在床鋪上,躺下也不是,起身也不是,對上寧倦可憐的目光,僵持了半晌,心裡罵了一聲,無奈地爬上了床:“行了行了,陪你睡。”
不就是被小果果戳了一下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個年紀的小孩兒不都這樣,精力旺盛,血氣方剛,無處發泄。
毒發時骨子裡都在發酸發疼,寧倦難耐地忍了忍,嗅到熟悉的梅香,眉間才又舒緩了點。
雖然查出了陳科是內奸,但其實也不是一定要用真毒,隻是如此釣到衛鶴榮的幾率才更高。
徐恕在聽到他的命令時,眼神仿佛在看怪物,欲言又止的,他卻覺得這筆買賣很值當。
不僅能安插眼線,進入心腹大患的腹地,揪出他的致命證據,還能得到陸清則的憐惜。
中一點毒,昏睡幾日,還能讓陸清則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一點代價,換得數個報償,兼之一罐蜜糖,再值當不過了。
老師總是對他敦敦教誨,告訴他,他是天子,要遠離風險,不要做任何危險的事。
但連這點冒險的膽量都沒有,豈不是妄稱天子。
何況他骨子裡還是個瘋子。
寧倦疼得微微額間發汗,隱約聽到耳邊有窸窣的靠近聲。
終於在疼得昏過去前,如願以償地被熟悉的梅香籠罩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