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五年秋八月十九乙巳,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詹士府少詹士、太傅陸清則,才望高雅,玉潔鬆貞,朕甚嘉之,擢吏部左侍郎,直文淵閣。”
來宣旨的是禦前大總管長順,一板一眼地宣了旨,便趕緊笑嗬嗬地扶著陸清則起了身:“恭喜陸侍郎,快快請起。”
陸清則順著起了身,揉揉太陽穴,決定明日進宮去問問這小兔崽子發什麼瘋,居然把這差事丟給他來乾。
六部之中,吏部貴,戶部富,吏部侍郎僅次於尚書,位置之重可見一斑。
比起他先前頂著的太傅這樣的虛銜,三品吏部侍郎,算不上品級高,但手握實權。
他前些日子才掌了大權,現在又坐上這樣的重位,不知道朝廷多少人會嫉恨死他。
長順最會察言觀色,見陸清則雖然嘴角牽著,眼底的笑意卻很平淡,心下納悶之餘,趕緊補充:“陛下說,您身子不好,依舊可免於早朝,隻是往後都得進宮,在閣內一起商議政事,到吏部辦辦差。”
聖旨都下來了,陸清則也接旨了,還能怎麼辦。
陸清則朝長順頷首:“嗯,曉得了,去複命吧。”
送長順回去交差了,陳小刀溜溜達達跑回來,感歎道:“我就說吧,公子,陛下哪兒會不讓您進宮呢?”
陸清則兩指一屈,在他腦袋上來了下。
力道也不重,陳小刀抱著頭,假模假樣地哎喲了聲,眉開眼笑:“公子,您升官了,咱要不要慶祝一下?”
他說的“慶祝”,就是去買隻真味館的醉香雞,骨香肉嫩,聞名京城。
陳小刀從小吃到大,就沒吃膩過,累了想來隻雞,沮喪了想來隻雞,高興了想來隻雞,閒著沒事也想來隻雞。
非常樸實無華且好滿足。
陸清則好笑地拍了下他的後腦勺:“想吃拿我做什麼借口?趕緊去吧,不然該售光了。”
陳小刀美滋滋地哎了聲,噔噔噔跑到假山後,把方才躲起來的林溪拽了出來:“走,哥哥帶你吃雞去!”
林溪一臉驚恐,瘋狂搖頭。
耐不住陳小刀熱情似火,林溪又不敢出力怕傷著他,一臉絕望地被拖著從陸清則身邊擦過。
陸清則悶悶一笑,想起了他送去漠北的那封信。
史大將軍此仗若是順利,應該也回漠北營地,看到那封信了,他雖沒有明寫,但看到信上所畫的信物,史容風能明白所指何事。
若是史容風有回信,肯定會送到寧倦手上,還得問問寧倦。
翌日,過了早朝時間後,新官上任的陸清則進了宮。
散朝後官員各自回自個兒的官署辦公,路上便遇見不少,見到陸清則的車駕,紛紛上前,隔著馬車向陸清則道賀。
語氣可比從前要熱切多了。
從前小皇帝未嶄露頭角,陸清則也沒有實權,師生二人關係再好,大多數官員也隻是不遠不近瞅著,沒有多熱絡。
如今陸清則兼任吏部侍郎,官員的升降任免,考課調動,可都是由吏部來管理的,與他們的前途息息相關——這也是許多官員以前不敢結交陸清則的緣故,事關前途呢,要是得罪了衛鶴榮,一個不高興把他們調任離京,丟去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可怎麼辦。
陸清則坐在馬車之中,平平淡淡地應聲。
簾子被風拂動,車外的人隻能見到一角大紅的朝服,包裹著車內人清瘦的身軀。
待馬車行去,後麵都是片羨慕的目光。
程文昂也駐足在側,目光複雜地看著那輛馬車。
陸清則徑直去了吏部的官署。
前些年他和寧倦想要安插人手進吏部,衛鶴榮嚴防死守,並未成功,沒想到最後倒是把他給插進來了。
吏部官署裡一片忙碌,見陸清則來了,眾人詭異地對視了一眼,眼底皆有提防之色,乖乖衝陸清則行禮:“陸侍郎。”
這是打入敵人內部了啊。
陸清則心裡感歎一聲,淡淡應聲:“今年京察推行得如何了?將各部列題文書與會核評語交過來。”
眾人心底登時顫了顫,當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這才剛來吏部,就要插手三年一度的京察事務了,這可是關係著升調任免的大事!
他們一時也估摸不清陸清則的意圖,但吏部尚書之下侍郎最大,再不情願也隻得去搬了文書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搬來的文書不止今年的京察記錄,還有往年的,混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一眼看過去就頭皮發麻。
陸清則本來也想看看往年的,也不介意,聚精會神地開始翻看,一目十行,看得極快。
等這些文書全部被翻完的時候,已經下午了。
吏部的官員們從陸清則來的時候,屁股下麵就跟有針紮似的,怎麼都坐不穩,一直若有若無地窺視著那邊,見陸清則從堆積如山的文書裡抬起了頭,頓時滿頭疑問。
那麼多文書,怎麼可能一早上加半個下午就看完了?
果然把文書調來,隻是為了給他們施施壓?
也沒見陸清則提筆記錄什麼。
眾人揣摩著,逐漸從惴惴不安到安心。
陸清則閉了閉眼,在腦海裡整理了一番看過的東西,指尖點了點桌麵,慢慢開口道:“負責整理文書的是誰?”
一個中年男子慢慢站了出來:“回大人,是下官。”
“我讓調來今年的考核文書,這裡麵卻夾雜了盛元二年的文書,”沒有人來倒茶,陸清則淡定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吏部連文書管理都如此混亂,陛下恐怕會很失望。”
……
那就是個下馬威啊!
中年男子張了張口,不經意間撞上陸清則的目光,登時憋得說不出話。
坐在書案旁的青年十分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風般。
但麵具下的那雙眼,卻淺淺如冰河般,望來的目光裡凝凍著三分冷意。
他莫名頭皮一緊,在這樣的注視之下,狡辯的話到了嘴邊,突然就說不出來了。
這種事當然不可能說自己是故意的,但要說無意的,不就是承認了自己整理卷宗文書不力,導致文書存放混亂麼?!
陸清則垂下眼,又抿了口茶,慢悠悠起身,看也未再看那人一眼,繼續翻看起麵前的文書。
整個吏部更靜了。
衛首輔兼任吏部尚書,但閣內事務更要緊,普通官員的升調,也都是下麵人整理好了送過去給衛鶴榮過目,平日裡吏部話語權最大的,其實就是吏部侍郎。
到現在,他們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們所熟悉的上一任吏部侍郎張棟已經被錦衣衛帶走,吏部郎中魯威死罪已定,現在隻要衛鶴榮不在,陸清則就是吏部最大的官。
這個渾身寫滿了文弱氣息的青年,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好欺負的。
陸清則在吏部官署裡待到了散值時,慢悠悠地翻完了自己想看的東西。
至少下麵那群現在很聽話了,不敢隨便有什麼小動作。
離開官署的時候,陸清則還在心裡揣摩著,小崽子居然這麼坐得住,一整日都沒派人來催他進宮?
還是仍在生氣?
他漫不經心思索著,隨著人流往外走,眼前一暗,抬眸瞅了瞅,竟然遇到個老熟人。
程文昂是特地過來的,方才陸清則坐著車駕來時,他甚至找不到機會說話。
他盯著陸清則,一時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嫉恨多幾分,還是羨慕多幾分了,五味雜陳。
他在學堂裡從來的都是拔尖的,直到遇到了陸清則,分明是一同進京趕考的,他卻似乎一直在仰望。
看著陸清則高中狀元,耿直上諫,又死裡逃生,隨即被臨終前的先帝托孤,點為太傅,這些年低調默默,隨著新帝去往江右暗中賑災,回來後不久代行大權,如今又高升吏部侍郎,手握重權,聲名再次席卷京城。
最初還在臨安府時,還能與他勉強一爭,到京城後,似乎就被丟下得越來越遠了,無論如何都追趕不及。
這種他將人視若一生之敵,一直以來都想著怎麼超越人家,實際人家與他完全不在一條道上的感覺,當真是……
程文昂心情愈發複雜,頭一次沒有再陰陽怪氣,嘴唇動了動:“陸大人,恭喜你。”
陸清則還記得上次為了拖延修繕皇陵,等江右的信報,把程文昂折騰了一通的事,對他懷有一絲淡淡的愧疚,態度和善:“多謝,聽聞程大人調任鴻臚寺左少卿,前途可期,我也要向你道賀。”
程文昂惆悵不已,苦笑一聲:“怎麼比得上你。”
陸清則並不算討厭程文昂,語氣平和地開解他:“程大人,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年,若是處處同他人比,否則豈不活得太累?不如多與自己比。”
話罷,視線餘光裡就瞅到了長順的身影,他禮貌頷首:“先行告辭了,再會。”
程文昂眼睜睜看著陛下身前的紅人、旁人見了都要客氣三分的禦前大總管長順公公疾步走到陸清則麵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客氣地笑道:“陸大人現在可有時間進宮一趟?”
內心基本麻木了。
小皇帝這是準備與他和好了?
陸清則挑了下眉:“剛好我也有些事務要向陛下稟報,走吧。”
長順狐疑地回頭瞅瞅:“咱家好像又看見那個程文昂了,他是不是又來您麵前作死了?”
“沒有,”陸清則擺擺手,“放心吧。”
就如陳小刀預言的,陸清則昨兒離開乾清宮時,還想著恐怕未來一段時間都不會再來的,結果隔天就被寧倦鏟回來了。
乾清宮的宮人和侍衛見到陸清則,頓時露出副如釋重負的得救神情。
陸大人終於又回來了!
陛下心情不好的時候,雖然不會隨意殺人,但那股沉甸甸的氣勢走哪兒哪兒沉默,誰也不敢喘氣,生怕呼吸重了點,少年天子的眸光就會移過來。
忒可怕!
隻有陸大人來了,才能讓陛下笑一笑,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那些言官能不能少囉嗦幾句?
他們真的很需要陸大人常駐內廷!
往日裡陸清則來乾清宮,要麼在南書房裡和寧倦見麵,要麼在暖閣裡,今日卻沒往這兩處去,也沒見到寧倦的身影。
長順帶著陸清則來到緊靠著寧倦寢殿的暖閣門前,笑道:“陸大人自個兒進去吧,咱家就不跟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