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鶴榮盯著他的那個笑容很古怪,半晌才悠悠回道:“衛某與陸大人同見。”
寧倦也一直沒開過口,聽到陸清則說話,眼底才流露出絲滿意的笑意:“太傅說得對。”
其他人隻想著趁這個機會,施恩給老可汗或者三王子某一方,以方便掌控——然而這個方法,早在老可汗那一代就宣告失敗了。
畢竟人心難控,又隔著千裡之遙。
陸清則告訴過他,烏力罕對大齊的勃勃野心不比老可汗的小。
但是殺了烏力罕解決不了問題。
解決了一個烏力罕,還會有下一個烏力罕。
大齊在崇安帝手裡過了一遭,在周邊屬國眼裡,已然是塊防守薄弱的肥肉,誰都能叨一口。
隻有國力強盛起來,震懾住這些外族,他們才能老實下來,不敢再肆意進犯。
這場討論就此終止。
衛鶴榮隨同其他人往外走去,頭發間恍惚似有幾絲花白。
陸清則收回盯著衛鶴榮的視線,擱下茶盞,扭頭望向寧倦:“等徐恕拿到賬本,陛下打算如何處置衛府的家眷?”
衛府的家眷,其實也就衛樵。
衛鶴榮當年登科後,娶了閣老之女,據傳夫妻倆關係並不好,畢竟當時的衛鶴榮再前途無限,在妻子的娘家麵前,也算不得什麼。
但衛夫人去後,衛鶴榮卻未再續弦。
所以衛鶴榮的家眷隻有衛樵一人。
徐恕的動作很快,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拿到賬本了。
屆時衛鶴榮入獄,衛樵這個重病垂死的病患,若是斷兩天藥……
寧倦淡淡道:“看他的命吧。”
陸清則點點頭,不再多言。
在徐恕送出賬本之前,京城平靜了半個月餘。
寧倦暫時不再出手,衛黨也喘了口氣,但依舊提心吊膽,不知道頭頂的刀什麼時候會再度落下。
一場秋雨之後,京城更加寒瑟。
衛府內院,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兒和悶悶的咳嗽聲。
徐恕端著藥停在門外,一時不知該不該走進去。
直到裡麵傳來低微的聲音:“是徐大夫嗎?”
徐恕撇撇嘴,推開門走進去,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任誰看去都會知道,他已經熬不到這個新年了。
都說醫者仁心,徐恕自感自己沒那麼多仁心,但想想這個少年未來的下場,還是有些感歎。
衛樵雖然已經病入膏肓,但眼睛仍舊是清明的,啞聲道:“徐大夫比平日來晚了兩刻鐘。”
徐恕心裡冷不丁一跳,疑心自己露出了破綻,坦然回望過去:“不小心煎壞了藥罷了,你今日感覺如何?”
衛樵勉強笑了笑:“今日感覺還成,好歹能醒著與你說兩句話。”
說著,他低頭習以為常地喝下那碗藥後,又開口說:“我聽說徐大夫最近總是失神熬壞藥,不如往後讓其他人來負責煎藥吧,不必為我這個將死之人憂心太多。”
徐恕一時不太清楚衛樵是猜出了點什麼,還是單純的關心他。
若是往常,他必然要爭一爭,否則消息就不好借著倒掉的藥材遞出去了。
但以後都不用了。
他點點頭:“也是。”
衛樵的生命已經快走了終點,說了會兒話,就已經接近半昏,喃喃問:“我爹今日回來了嗎?他的生辰快到了,趁我還醒著……”
話沒有說完,人已經又半昏半睡了過去。
徐恕眼神複雜。
你爹大概是暫時回不來了。
九月初,從衛府秘密遞出的賬本送到了寧倦的案頭上。
與此同時,再次被提出來三司會審的潘敬民又又又翻供了,直言自己受內閣首輔衛鶴榮驅使,震得向誌明手裡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當日,紮根文淵閣的衛鶴榮難得回了趟吏部。
陸清則已經收到了消息,見到衛鶴榮來了吏部,稍稍一怔,眼神示意人去報信,旋即親手給衛鶴榮倒了杯茶:“還不到吏部向衛大人提交報告的時候,衛大人怎麼親自來了?”
衛鶴榮頗為感慨地環視一圈變得陌生了些的吏部官署,施施然坐下:“隻是忽然想起,衛某似乎還沒有與陸大人坐在一起用過茶。”
陸清則嘴角牽著淡淡的笑意,隨意揉了揉手腕,沒有吭聲。
隻要衛鶴榮有任何危險舉動,腕間袖箭的機括隨時待發。
衛鶴榮仿佛沒注意到他的動作,神色自然地飲了口茶:“嗯?好茶,似乎不是吏部官署常備的爛茶餅。”
陸清則讚同道:“吏部官署裡的茶有股黴味兒,還沒江右一個知府官署裡的好。這是我從府裡帶來的,衛大人喜歡的話,就多喝些。”
衛鶴榮還真又多喝了兩口,狀似閒聊般道:“我還以為,至少要到年底,陛下才能清算到衛某頭上,沒想到這麼快,陸大人能給衛某解解惑嗎?”
陸清則啞然一瞬:“火燒眉毛時,衛大人還如此鎮定,當真叫人佩服。”
“時也命也。”官署外已經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衛鶴榮巍然不動,“早就料到的結局,早些到和晚些到的區彆罷了。”
陸清則沉默了一下,才開口道:“徐大夫是個很有醫德之人,當有好好診治過衛公子,不會故意倦怠。”
衛鶴榮咂摸著陸清則這句話,瞬間就想通了前後。
原來如此。
他感歎般道:“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陛下的狠都超乎衛某的想象啊。”
錦衣衛已經挎著刀衝進了官署內,見到陸清則和衛鶴榮相對而坐時,一時有點驚疑不定,不敢動作。
陸清則淡淡道:“江右一遭,死了數萬百姓,陛下哪有衛大人狠呢。”
外麵的太陽還未落下山,陽光從縫隙裡照進來,落到眼睛裡,有點晃眼。
江右的事無可辯駁,沒什麼好說的,博弈之下的犧牲罷了,衛鶴榮眯縫著眼,眼底帶了絲憶往昔的懷念:“當年衛某帶人剿滅閹黨,也算是救了陸大人一命。”
陸清則頓了頓,點頭:“是。”
“史大將軍記恩,回京之後沒有出手,你與大將軍走得近,他看得上的人,想必也同他一般品性。”
“衛首輔就彆往陸某臉上貼金了,”陸清則猜到他想說什麼,他先前就試探過寧倦的態度了,斷然道,“有些事我也做不到。”
“陛下無需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衛鶴榮自顧自說起來,平靜的態度不像在提自己的兒子,“樵兒活不長了,京郊的雲峰寺會很適合他。”
衛鶴榮想說的果然是這個,陸清則搖頭:“我說不動陛下。”
衛鶴榮盤踞已久,曾經寧倦不得不在他麵前裝乖賣弱,對於寧倦而言,那是極度的屈辱,怎麼可能會放過衛樵。
衛鶴榮否認了陸清則的說法:“那可不一定,相信隻要陸大人肯開口,陛下為了讓你開心,就不會不應。”
陸清則縮在袖中的手指驟然一緊,抿著唇沒有接話。
周圍都是虎視眈眈、殺氣騰騰的錦衣衛,衛鶴榮卻談笑自若,見陸清則難得流露出的反應,笑意裡多了一分篤定:“想必在這方麵,我也於你有恩。”
“……”陸清則的神色有些冷,“我會考慮一下。”
那就是答應了。
衛鶴榮將杯中的茶飲儘,盯著那隻成色極好的青釉茶盞,眯著眼道:“除此之外,衛某還有一事相求。”
陸清則並不喜歡衛鶴榮這個人,但見他這般氣度,又不免高看幾分。
看在衛鶴榮並未向外宣揚什麼的份上,最終他還是開了口:“你說。”
“陸大人當真與衛某從前很像。”
衛鶴榮將茶盞穩穩地放回桌上,感懷一句後,吐出了自己的請求:“望衛某身死之後,能與發妻同葬。”
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願望,陸清則不免稍怔:“這個簡單,衛大人還有什麼話嗎?”
這大概是衛鶴榮最後能與他說的幾句話了。
他就不想讓他幫忙帶幾句話給衛樵嗎?
衛鶴榮忽然站起來,低俯下身,靠近了陸清則。
附近錦衣衛一陣緊張,就想衝過來阻止。
陸清則抬抬手,示意他們不必動手,冷靜地看著衛鶴榮靠近,在自己耳邊低不可聞地說了聲:“陛下對自己都那麼狠,對彆人自然會更狠。”
“當年閹黨除滅後,又有了衛黨。”
“皇家恩情薄弱,陸大人,小心彆成了下一個衛鶴榮。”
陸清則靜默片刻,揖了揖手:“衛大人,告辭。”
衛鶴榮站直身,坦然地任由錦衣衛衝上來,將他鉗製住按走。
直到風風火火的錦衣衛帶著衛鶴榮走了,吏部還是鴉雀無聲的,每個人都縮著腦袋,當自己不存在。
外頭又飄起陣秋雨,眾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當真變天了。
陸清則思索著衛鶴榮最後說的那幾句話,自個兒撐起傘,拿起進宮的牙牌,走向宮城。
秋雨細密密的,風一吹就斜過來,撐著傘也不是很有用,慢吞吞走到南書房時,陸清則半邊身子都濕透了,寧倦正在和鄭垚說話,見到他一身寒氣地走進來,臉色頓時就變了,快步過來,脫下袍子將他整個人一罩:“長順,讓廚房送薑湯來!”
長順趕緊跑出去叫薑湯。
寧倦把陸清則整個人都包起來了,臉色不善:“老師要進宮,差人坐馬車進來就是,當心又生病了!”
陸清則當沒聽到,往鄭垚那邊瞟了眼,正好和偷偷望過來的鄭垚對上,朝他笑了一下,看鄭垚撓著頭,也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猜到鄭垚是來報告什麼的了。
他從容地坐下,淡定道:“不妨事,陛下和鄭指揮使聊完了嗎?”
鄭垚才一五一十地向寧倦複述完陸清則和衛鶴榮的那場談話,心裡發虛,聞聲騰一下竄起來:“聊完了聊完了,陛下,臣先去處理後續事宜了!”
說完就跑。
廚房的薑湯也送上來了。
陸清則喝了口辛辣的薑湯,眉尖蹙了蹙,不是很喜歡這個刺激的味道,但喝下後的確有效,渾身熱騰了起來,驅散了寒意。
他撩起眼皮:“看來陛下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麼了。”
寧倦臉上的笑意一滯,語氣淡漠下來:“衛樵既已是將死之人,早死晚死也沒有區彆。”
陸清則摘下臉上冰涼涼的麵具,臉色浮著些許受涼後的蒼白:“陛下從前和衛鶴榮感同身受,現在就不可以了嗎?”
寧倦看著他蒼白的臉頰,語氣不由得軟下來:“老師,這不是一回事。”
“衛鶴榮也算救過我一命,”陸清則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若是當年沒有他,我恐怕也醒不過來。”
寧倦蹙著眉,良久,還是妥協讓步了:“依老師的,我會派人將衛樵送去雲峰寺內看管。”
左右也是個將死之人,犯不著因著他,和陸清則起什麼爭執。
聽到寧倦鬆口,陸清則也沒有很高興,垂著眼睫,又啜了口薑湯。
寧倦看他臉色又慢慢恢複了點氣色,想到很快便能獨占心愛的老師,心裡雀躍起來,坐下來笑著問:“對了,衛鶴榮最後和老師說了什麼?”
陸清則慢悠悠看他一眼,不想再喝這辛辣的玩意兒了,將薑湯擱下來,道:“我要是說,他其實沒說話,陛下信不信?”
分明知道錦衣衛會如實上報他們的每句對話,卻隻是靠近不說話,裝作耳語的樣子,讓人解釋不清,臨死前也不忘離間一番。
這倒也很符合衛鶴榮以往的行事作風。
寧倦雖然猶有一絲狐疑,不過還是乖乖點了點頭:“我相信老師。”
陸清則毫不心虛地抄起旁邊的茶,漱了漱口。
他可沒說謊,是寧倦自個兒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