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丟儘了草原的臉!
烏力罕氣得咬緊了牙,露出個笑容:“沒想到陛下竟將它養得這般好,隻是海東青性格凶戾,最好關在籠子裡,免得誤傷人。”
陸清則微微笑笑,隨手摸了摸小雪手感甚好的腦袋,自露麵之後,第一次開了口:“聽說在草原上,海東青是自由的象征,既然是自由的鷹群,若總是關在籠子裡對它不好,對兩族情誼也不好,況且雪將軍並不傷人,隻是調皮了些,方才應當是認出了三王子,想與三王子耍玩。”
說著,小雪仿佛聽懂了陸清則在說什麼,眯著眼蹭了下他的手,發出溫順的“咕咕咕”聲,證明自己真的很溫順。
烏力罕和幾個韃靼使臣啞口無言。
下頭諸位大臣看韃子吃癟,心裡又是開心,又是複雜。
即使陸清則略微壓低了聲音,但優越清潤的音色難掩,仍是聽得他們心裡一震。
不僅氣質,連聲音也很像!
陛下,您莫非真的是……這怎麼可以,簡直是胡鬨!
不提其他的,尋這麼個替代品,這簡直是對帝師的褻瀆啊!
寧倦無視那群痛心疾首看著他的大臣,掃了眼桌上的帽子:“朕聽聞草原男兒豪爽,想必三王子也不會跟一隻畜生計較。”
小雪聽不懂全部人話,但對關鍵字過敏,騰地轉過腦袋,狐疑地看了眼寧倦,懷疑他在說自己的壞話。
寧倦把剩下的路堵死了,烏力罕隻能吞下氣,露出笑容:“那是自然。”
寧倦麵不改色:“長順,將三王子和幾位使臣的帽子送回去。”
長順忍著笑,躬了躬身,拿起幾頂帽子送下去。
下麵的大臣卻有忍不住的,噗噗低笑出聲。
烏力罕就算再能忍的人,當眾丟臉還被嘲笑,臉色也還是不太好看。
長順走到使團的席位前,不經意間接觸到烏力罕冷冰冰的雙眸,嚇得心裡瑟瑟發抖。
但長順平時被寧倦嚇得多了,烏力罕這點力度,還沒陛下因為陸大人不理自己時的厲害,麵上毫無異色,笑道:“三王子,請。”
大齊的皇帝竟如此厲害,連身邊的一個太監都能談笑自若。
想想家裡那群廢物,烏力罕心裡長歎一聲,接過帽子,也終於將惱色收拾回去,坐回了位置上。
一點小風波便這麼有驚無險地抹平了。
有了烏力罕這一出,剩下的大臣就算對陸清則、對陛下的行為心存不滿,也不會當著外人的麵說什麼。
獻禮結束,宴會便正式開始了。
這個時節的京城晚上有些冷,晚上風大,又是在空地之上。
寧倦擔心陸清則吹了風不舒服,小心地給陸清則擋風,怕他冷著,又忙活著倒茶詢問,在眾臣麵前,態度顯得尤為親昵。
不過吹了會兒風,陸清則的腦袋還是有點發疼。
他不想讓寧倦擔心太多,動作隱蔽地揉了揉太陽穴,卻還是給隨時關注著他的寧倦發現了。
寧倦偏過頭,低聲問:“風吹得難受嗎?下去歇會兒吧。”
陸清則稍作考量,反正他已經露過麵了,這時候下去也沒什麼,要是回去生個大病就不值得當了。
“那我下去歇會兒。”陸清則很快做出了打算,“順便把小雪帶回去。”
免得小雪老是虎視眈眈的,盯著烏力罕的腦袋,瞧著很想撲上去,用尖喙給他啄個洞出來。
商議完畢,陸清則便帶著小雪先離開了席位。
乾清宮離鷹房有段距離,走過去需要點時間,道路僻靜,一路過去,除了偶爾遇到的巡防侍衛,幾乎見不到人。
冷寂得很,所有熱鬨,都會被厚重的宮牆隔開。
陸清則邊走邊胡思亂想,寧倦就是在這麼寂寞的深宮裡,一日連著一日地做著噩夢嗎?
寧倦派來跟在陸清則身邊的侍衛提著燈籠,給他照著路,到了鷹房,陸清則把爪子勾在他身上不肯放的小雪扒拉下去:“要是弄壞了這件衣裳,你三天都不能出去放風了。”
小雪凶戾的鷹眼一下瞪得滾圓,悻悻地鬆開了爪子,不再勾著陸清則不放。
陸清則摸摸它的腦袋,喂它吃了幾塊肉:“今晚表現不錯,獎勵你的。”
他回來之後傷了腳,不便出行,這還是第二次見到小雪。
聽長順說,本來小雪的精神不太好了,寧倦打算將它放歸草原,結果放歸那日,小雪在天空盤旋數圈之後,最後又落回了車駕上,不肯離開。
帶去放養的人隻得把小雪帶回了京城。
當初陸清則說,若是小雪不願自己留下來,強硬留下,隻會折損它。
但沒想到,最後這隻鷹居然自願肯留下來。
寧倦便將小雪散養了起來,不再總將小雪關在鷹房裡,由著它出去放風溜圈。
小雪不怎麼戀家,十天半個月地回來一趟,有時候回來待幾天,有時候待大半個月,期間都由長順帶它出去放風。
陸清則回來給史大將軍掃墓時,就正好撞上了小雪難得回來的日子。
陸清則盯著小雪,怔然了片刻。
他是不是……也有些像這隻鷹?
給這隻海東青取名小雪後,好似在冥冥之中,還真有什麼重合在了一起。
小雪吃了陸清則親手喂的肉,滿意地“咕咕”叫了兩聲,歪頭梳理了下羽毛,不鬨騰了。
陸清則坐在鷹房裡,垂下眼簾思索了許多這些年的事。
待了許久,感覺腦袋也不疼了,才起身離開,準備回席上。
回去的路清幽靜寂,今日宮中的熱鬨都彙集在乾清宮周遭,巡防的錦衣衛也多在那附近,鷹房這邊向來沒什麼人,狹長的宮道上靜悄悄的。
路過個無人的小院時,陸清則忽然聽到了什麼聲音,神色微凜,和侍衛對視一眼,做了個手勢。
侍衛無聲滅了燈籠,護著陸清則,慢慢貼到牆邊。
牆後有人在低聲交談。
用的不是大齊的語言,而是韃靼語,交談很快,三言兩語過後,便從另一側的門邊匆匆離開,快得侍衛都來不及爬牆去查看。
陸清則在韃靼語方麵沒什麼研究,隻能凝神記住那兩人交談時的發音,儘量印刻在腦海裡。
他在腦海裡又複習了一遍那兩人的發音後,忽然察覺到,其中一道聲音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但方才隻顧著凝神記下他們的發音,對他們的聲音如何卻沒印象了。
陸清則眯了眯眼,低聲道:“你腳程快,不用顧我,馬上回去稟報陛下,檢查都有誰離席了,排查所有官員,務必揪出與韃子有暗中來往之人。”
得了吩咐,侍衛立即應聲,不過還是陪著陸清則將最僻靜的一段路走了,快到乾清宮附近時,見前頭有人聲了,才匆匆前去報告。
在乾清宮附近的都是出來散酒氣的官員,沒防想居然會遇到陸清則,一群人麵色怪異地看過來,眉毛糾結。
其中有陸清則從前的下屬,也有不少當初猛力彈劾他的對頭。
陸清則迎著一群人的視線,麵色不變,頗有些好奇:“諸位看著我作甚,好似對我有所不滿?”
不就是因為寧倦的皇後是個男人嗎,至於都這麼看他嗎?
又不是沒有先例。
再說了,寧倦就沒怎麼遵守過祖宗禮法,他們也該習慣了吧?
像啊,真的是太像了!
除了這張臉。
陸清則的下屬,如今有幾個已經混成了國之重臣,在職尚書與閣臣者也有一二,聽到陸清則的話,臉色十分複雜。
陛下對這個新後不僅體貼,隱隱還有幾分敬重。
這讓他們甚至都不想去思考綱常倫理,反而為陸清則感到不平起來。
就憑一些相似,就能比得上帝師的地位了?
陸清則從前的對頭們也盯著陸清則。
在得知陸清則就是舉薦自己的人,自己能有今天,或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陸清則的幫扶後,他們才是心情最複雜的那批。
他們於心有愧。
所以對麵前這個新後上位,他們就更不滿了。
憑什麼!
從前的下屬們冷冷淡淡開口:“見過殿下。臣等隻是觀殿下的氣質形貌,想起了一位故人,想必陛下日日見殿下,也頗感懷念。”
陸清則:“……”
原來是為的這個?覺得寧倦拿他當替身了,替他氣不過?
從前的對頭們說話就沒那麼委婉了,抱著手冷哼:“若是帝師尚在,絕不會容許這等事情發生。”
陸清則:“…………”
你高看我了,就是因為有我在,這件事才發生了。
而且怎麼聽語氣,這群人還挺懷念他?
從前他在的時候,他們可不是這麼說的。
陸清則心裡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現在不便暴露身份,他總不能對這些人承認自己就是陸清則,索性也不多說,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懂的樣子,長長地“哦”了聲,道了聲“謝謝”,便腳步輕快地越過了這群人。
眾人:“……”
當麵嘲諷都聽不懂,長得好看又怎麼樣,隻是個沒用的花瓶美人,哪裡比得上帝師分毫!
陸清則回到宴席上的時候,寧倦已經得到回稟,派人暗中調查了。
陸清則想告訴寧倦那些韃靼語,但場合也不對,隻能按捺了會兒,暗示了他幾下。
寧倦看出他有話想說,便借口醒酒,跟著陸清則暫且離席,走進了乾清宮的暖閣裡。
進了屋子,隻有兩人了,陸清則語氣飛快:“那人的聲音有些熟悉,應該是我認識的人,而且會說韃靼語。你尋個會說韃靼語的人來,我將那些發音重複一遍。”
寧倦方才在席間喝了許多酒,確實有點難受,坐著緩了一下,聽陸清則這麼說,嘴角勾了勾:“我懂,懷雪直接說吧。”
好嘛,三年不見,你還偷偷修習了小語種啊?
陸清則心裡肯定了一下皇帝陛下的學習能力,將他聽到的發音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儘量不出錯。
寧倦聽完,眼神微冷下來:“他們在討論燕京的布防與漠北的布防圖,大齊出了內賊,與韃靼做了筆交易。”
陸清則眼皮一跳。
布防圖?
這種東西若是給韃靼拿到了,大齊不就得被按著打?
“此事重大,不宜聲張,”寧倦緩聲道,“我會多留他們幾日,調查清楚。”
陸清則點點頭,看他說完,就蹙了蹙眉,難耐地閉上眼,撐著額角靠在桌上,英俊非凡的麵容因為喝了太多酒微微發紅,眉尖微蹙著,
不太舒服的樣子——方才喝的那堆酒不是白喝的。
陸清則看得有點心疼,倒了杯茶推過去,調侃道:“陛下,你真是過個生辰都不得安生。”
寧倦明明閉著眼,卻精準地抓住了陸清則的手,抬眸看過來,眼神因為些微朦朧的醉意,顯得有些濕潤,像隻乖巧的大狗,討要自己的獎勵:“懷雪,我的生辰禮物呢?”
所有人都獻上了生辰禮物,奇珍異寶,價值連城。
但他要的是陸清則的禮物。
哪怕陸清則隻是在地上撿了朵花、摘了根草給他,那也是陸清則送的,他也開心。
陸清則愣了下:“不是給你寫了副字嗎?”
他現在的吃穿用度,都是寧倦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這些了。
寧倦抿著唇,不喝茶,心裡有點委屈,伸出三根手指:“三件。”
離開了三年,三個生辰,三件禮物。
陸清則頓時失語。
寧倦似乎當真有些醉了,不然也不會做出這麼幼稚的舉動,他巴不得在陸清則眼裡他成熟穩重又頂天立地。
看陸清則不說話,寧倦更委屈了,忽然拉著他,站起身:“我帶你去看個地方。”
陸清則見他半醉著,走路也還穩當,不像是會胡來的樣子,便由著他拉著自己,鑽出暖閣,走到一間小耳房前,推門而入。
耳房裡倒是沒什麼,陸清則正疑惑,就見寧倦不知道擰動了一下什麼,耳房的牆壁便哐哐動了起來——裡麵竟然有個暗室。
一走進去,陸清則不免震愕。
這耳房的暗室裡,是一排排架子,上麵放滿了東西。
全部是與他有關的東西。
編給寧倦的五彩繩,在江右時寫的治水方案,他從前寫的奏本,隨手寫的幾句詞,甚至是穿過的衣裳……零零碎碎的,歸類明確。
有點變態,還有點感動。
陸清則默默想。
寧倦從後麵慢慢地將他摟進懷裡,指尖眷戀地輕輕摩挲著他後頸上的咬痕,低聲道:“你走之後,我就隻剩這些東西了。”
很多次,他都把自己關在這間暗室裡。
長順焦心地帶著人找遍陸府和郊外的墓穴附近,最後才想起這裡。
“懷雪,你為什麼要回來?”
皇帝陛下已然是半個醉貓兒,小聲道:“你明明知道的,回來很可能會被我捉住。”
陸清則抿了抿唇,肩頸微微繃著,沒有吭聲。
他知道嗎?
他的確知道。
段淩光在他出發之時,也一遍遍提醒過他。
“這三年裡,你想過我嗎?”
寧倦低低地道:“你明明說過,你會主持我的加冠禮……你這個騙子。”
聽到那聲控訴,陸清則心裡莫名的窒悶,又想起他將小雪送回鷹房時,來往的空寂宮道。
那麼多明燭燃儘的長夜,寧倦多少次因他而頭痛欲裂、產生幻覺過?
因為身體和性格,強烈的愛恨似乎從來與他無關,他不曾被人這麼愛過,除了寧倦。
那些強烈的感情在一遍遍洗刷著他。
寧倦埋頭在他頸間,喃喃道:“你說過,過生辰的人可以提出願望,你拋棄了我的那三年,我都沒有許願過,現在三年的願望,我隻提一個……老師,答應我吧,答應我吧?可不可以?”
低沉的嗓音縈繞在耳邊,語氣有些患得患失的急切,像是在獨斷霸道的下令,又像是撒嬌征求。
擾得陸清則心裡很不太平。
從重逢之後,寧倦就是勢在必得、勝券在握、攻擊性極強又步履款款的。
除了上次寧倦頭疼,陸清則還是第一次見到沉冷的帝王這麼
接近脆弱的表現,嘴唇動了動,低聲道:“……你說。”
“和我試一試好不好?”
寧倦將他抱得更緊,胸腔內的心臟劇烈跳動著,隔著兩層衣料,陸清則都能感覺到,他聽到寧倦在他耳畔小聲道:“懷雪,就當是可憐我。”
明明沒有喝酒,陸清則卻覺得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在這個遍布他存在痕跡、被寧倦小心翼翼收攏在一起珍藏,陪他度過了冷寂空洞三年的房間裡,他忽然感覺腦子裡有什麼東西斷掉了一下,嘴唇動了動,也不知道自己都思考了些什麼,又回應了什麼。
好似隻是含糊地應了一聲,沒有明確的答應或拒絕,但否定的意思更為弱些。
箍著他的那股力道陡然加大了不少,旋即他被一把按在架子上,撞得夾子晃了晃,寧倦一條手臂護著他,捏著他的下頜,帶著些微酒氣的炙熱便親吻落下來。
陸清則被迫嘗到了寧倦的氣息,蹙著眉心,差點沒透過氣。
寧倦滿眼笑意:“懷雪,你沒有拒絕我,我好高興。”
陸清則的手指按著身後的架子,指尖攥得發白,看寧倦那麼高興的樣子,頭昏腦漲地想:隻是沒有拒絕而已……他也沒有立刻答應啊。
心裡卻又有另一道聲音回答了他:因為你不再拒絕。
他心裡那條警戒的紅線,悄無聲息地又往下掉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