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胡娘子再也沒有主動出現在喬衡麵前。
當然,隻要喬衡想的話,他就能找到胡娘子在何處,但是她既然有意躲著他,他又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差她去辦,就順了她心意,權當什麼都不知。
龍子把和尚送回小普陀寺,就又回到了山上。
然,龍子就像對待一個行將就木的凡間老人似的,試圖照看著喬衡。
喬衡有些奇怪自己在龍子心目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形象,彆看他體內遍布著雷劫,但又不是下一刻就要魂歸西天,何必如此小心翼翼?真要較真起來,單手降伏鎮壓個龍子還是沒問題的。
龍子今日問喬衡有沒有想吃的,聽說某某地的魚蝦味道極佳。
明日又問他有沒有喝過哪哪的酒水,釀得是人間一絕。
喬衡客氣地說:“我不重口腹之欲,而且已經辟穀,是否進食已經無所謂了。”
不過有一天,他忽然反應起來,龍子在華山上長大,第一次下山時,還沒怎麼享受人間之樂,就被女鬼吞入腹中。第二次下山是為了幫他,再加上躲避和尚的追蹤,一路上估計是來去匆匆。
龍子說的這些東西,約莫都是道聽途說而來。
而能被龍子在這個時候主動提起,想來是記憶最為深刻,換句話說,也是龍子內心深處最想嘗試一下的,雖然很有可能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左右他現在沒有什麼事要處理,不外乎在山上枯等日子。
他對龍子說:“走吧,我帶你去。”
“去哪?”
當然是去你這幾天提起的這些地方。
喬衡先是帶著龍子去了開封,要了份丁香餛飩。
賣餛飩的老板娘見到兩人,還以為是哪家的兄長帶著自家弟弟出來遊玩。
龍子化成人形,打眼一看就是一副十分靈秀的好孩子相貌。當年就因這長相,初次下山就被一戶農家收養了去。
這老板娘一見龍子,同樣是心生喜愛。
“哎呀這孩子,生得真好,一臉富貴機靈相。”
喬衡托龍子的福,感覺他們兩人碗裡的餛飩都快溢出來了。不過他現在好歹還修著佛,就把這肉餡的餛飩推給了龍子。
而兩人又來到杭州,龍子聽說西湖邊上有一店家做河鮮極為地道。龍子點了鯽魚膾炙、青蝦辣羹,喬衡要了碟藕粉桂花糖糕。
離開杭州,喬衡又帶著龍子嘗了嘗蜜餞青梅、冰雪冷元子。
坊市小廣場上,城裡有富裕人家請了說書藝人以及戲班子輪流上台表演,臨時搭建的台子四周站了一圈百姓。
“卻說那道士手持桃木劍,一劍斬下了黎氏的腦袋,那顆傅粉施朱的美人首咕嚕嚕地從台階上滾了下來。嚇,誰能想到,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那黎氏的頭突然變成了狼的腦袋!那黎氏竟是個潛藏進皇宮裡的妖怪!”
喬衡陪著龍子聽了一會兒。
他對這黎氏還有印象,當初雪夜裡他在一家荒廟內休息的時候,遇見的那位梁大人,不就是因為彈劾了這黎妃才被罷官回家。
原來她還真是聊齋裡曾提到的那個狼妖黎氏。
當喬衡同龍子離開的時候,周遭的百姓無一人發現他們周圍少了兩個人。
……
那萬裡蒼穹之上,有一條體型龐大又纖長的龍乘在雲海上,鱗上泛著金屬般的銀白色微光,每一片鱗甲都透著兵器般銳利的鋒芒
喬衡就立在龍子身旁,欣賞著這一身漂亮的鱗片,遙想當日他把龍子從女鬼腹中救出來時,那一身鱗片慘白無光,他還以為它本身就是這顏色,現在想來是太過虛弱所致。
龍子自高空向下看去,從山川河海轉向人間煙火,又從瓊樓玉宇看到鄉野山林。
他初次離家又回到天池的時候,他的兄長們都道他被凡間迷了眼。可是,他知道並不是這樣的,因為時至今日,他才第一次真切感受這萬丈紅塵、繁華似錦。
這短短十數日,竟是他記憶中數一數二的暢快日子。
但是隨著他看得越多,他也越發看不透這天池外的世界了。
兄長們說,凡人奸詐,心性貪婪。
但是,龍子又覺得不是這樣的。
起初,他化作一介頑童,願意收養他的那個農人,明知兩人不久之前還素不相識,可一旦認定他成了自己兒子,為供他讀書,哪怕身上生著病,也要拚命到田裡伺候莊稼。龍子每次想到都茫然不解。
他接觸到的凡人,脆弱倒是真的,可品性明明堅韌又有毅力。
兄長們說凡人死,冤魂不散則為鬼。而凡人性劣,化鬼之更加詭計多端。一開始時,龍子認為這是對的。畢竟他第一次下山時,就是差一點命喪厲鬼之手。
然而這段時間,他跟在老祖身邊,見了不少人和事。
他同老祖遇見了個名為宦娘的女鬼。
兩人見到宦娘時,她正躲在牆角獨自垂淚,默默地看著前方吹吹打打、喜氣洋洋的一行迎親隊伍。
他向前詢問緣故,宦娘說她心慕之人今日就要成親了,她心裡高興。
龍子不解:“你又非新娘子,你高興什麼?既然高興的話,怎麼又一個人躲在這裡哭泣?”
“小公子有所不知,他們這樁親事還是我做的媒呢,什麼偷傳個情書,幫那官家小姐擋擋爛桃花,唉,真是費了不少工夫。他們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如今能喜結連理,你說我能不高興嗎?至於我……”
宦娘一邊流淚一邊笑著說:“人鬼殊途,我何必過去害人家。”
龍子想著,這宦娘變作鬼,心腸都這麼柔軟,她生前應該也是個心善之人。
於是,龍子又迷茫了,他再次懷疑起了他兄長們的話。
龍子把視線從雲層上收回來,他看向身側的黑山老祖,問:“老祖,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他知道老祖是迫於天劫,不得不輪回轉世。但是人的身上到底有著怎樣的魅力,才能讓一個千年大妖,那般輕易地答應了和尚的建議。
他送永秀和尚回小普陀寺時,和尚對他說:“我原以為要費不少工夫才能勸動他,但山主比貧僧所想象得還要更有魄力。”
這個問題就很有意思了。喬衡如此想。
“人很複雜。哪怕是同為一家人,都可能有的老實純樸,有的詭詐多端。你覺得冷漠無情的人,也許對方隻是偏偏不願將那溫情似水的一麵展示給你。你認為仁慈良善的人,也許他轉過臉就是眾人心目中的惡鬼羅刹。”
龍子試著理解這話,勉強想象出來的形象,就是那個把他吞吃入腹的女鬼。她一開始也是表現的端莊有禮,結果趁他不注意時,就原形畢露了。
但又感覺這與老祖形容還是有點差距。
“老祖常遇到這樣的人嗎?”
喬衡:“經常。”
然龍子想了想,就同意了老祖話,人真的好複雜。
想他初次與老祖見麵時,他還敢妄言老祖比起妖,更像個人,但真當深入了解了之,反倒什麼都不敢說了。
這一人一龍就這般停在雲上,背是赤日高懸。
今夜就是第二次月圓之日,龍子無聲地陪伴著老祖。等到了月升日降時,他們就要去小普陀寺了。
白日的時間轉瞬即逝,當喬衡回過神來時,已是月上梢頭。
他出聲道:“我們走吧,麻煩龍子帶我去見大師了。”
龍子說:“跟我來吧。”
小普陀寺——
永秀和尚一手敲擊著木魚,一手撚動著佛珠,他跪坐在地上靜候著喬衡。
忽有鐘聲傳至室內,正是寺裡的梵鐘被敲響了。
小普陀寺按照《百丈清規》裡所規定的那樣,旦夕間各敲一次梵鐘,正所謂“曉擊則破長夜,暮擊則覺昏衢”。
那鐘聲莊嚴、綿長,傳入借住寺廟的香客耳中,令人心神都為之一靜。
永秀和尚感到自己的衣擺因風而動,燭上的火苗也閃了幾下。
下一瞬,他對麵的蒲團上已多出來了另外一人。
龍子縮小了身形,盤在和尚腿側。
喬衡問候道:“大師今日氣色不錯,看上去倒是更加寶相莊嚴了。”
和尚聽他打趣自己,他指了一下地麵上的木魚,笑著解釋:“貧僧借了師門中供奉多年的法器一用,現下不過是沾了它身上堂皇佛氣的光。”
以防錯過轉世的時機,兩人沒有過多閒聊。
和尚確認道:“山主是真的下定決心了?”
喬衡沒有任何猶豫地說:“當然。”
“貧僧為山主選定了一對夫妻,江南人士,論品性,兩人往上曆數三世都是良善之人。兩人以經商為生,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殷實人家。山主投胎他家,在家行三,上有兩位兄長,也俱是好孩子。我算過他家的命數,皆與山主相合,頗有一家人的緣分。”
和尚沒有說自己為了占算出這麼一個命數相合的人家,費了多少精力,熬了多少心血,他隻是把結果如實地說給喬衡聽。
話說今夜之前,他一直沒有向喬衡透露一星半點的消息。
因為曾有佛門同道在轉世曆練前,忍不住去接觸自己未來的家人,結果不小心亂了雙方命數,直接轉世失敗。
和尚謹記著這個教訓,這些時日他一心占算命數,其餘事情一概不聽、不聞、不問。如非必要,他連房間都不踏出一步。生怕自己在無意中做了不該做的,說了不該說的。
喬衡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將和尚說的每一個字都牢記在心。
“有勞大師費心了,想必大師花了不少工夫。”
和尚含笑搖頭。
“山主現在放開心神吧。”
喬衡依言解除掉身上的所有戒備。
和尚單掌立在胸前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語畢,他眉心再次浮現出了喬衡曾經見過的那道卍字紋。
擺放在地麵上的木魚,被和尚輕輕敲擊了起來。
咚、咚、咚——
喬衡下意識地看向這木魚。
這聲音說不出到底是沉厚還是清脆。
他緩緩閉上了雙眼。
龍子注意到和尚的呼吸亂了,顯然這法器對他消耗不小。
咚、咚、咚——。
一枚又一枚真靈自喬衡體內飄出,似螢火蟲般散逸在室內。
和尚攤開手掌,點點熒光彙聚而來,最終形成一道拳頭大小的光團。
他開著慧眼,眼中所看到的萬事萬物,已不是常人眼中的畫麵,那數之不儘的命理線條既雜亂又有序的橫亙在他的視野中。
他輕輕撥動其中一根,並將手中的魂魄往線上一送,說:“願山主此行一帆風順。”
……
江南,張家。
張夫人坐在床畔,一點點地拆卸著發飾。她生得一張圓臉,是老人家最愛的那種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喜慶有福氣的長相。
她家中兩個男孩,大的那個八歲,正是最好動的年紀。小的那個五歲,眼看也快到了皮起來的時候。這兩個孩子,真是讓她愛得不行,但是調皮搗蛋起來,也是真令人恨得牙癢癢。
張夫人想到自己的孩子,眼神就變軟了。
她讓身邊人去囑咐一下孩子那邊的下人,讓他們晚上多留神。
張夫人梳洗完畢,渾身疲憊地躺到了床上。
她丈夫笑嘻嘻地問:“終於收拾完你這一頭零碎了?”
張夫人推了她丈夫一把,說:“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然相擁睡去。
……
和尚依舊維持著跪坐的姿勢,沒有移動半分。他閉目小聲誦著佛經,嘴唇飛快地翕動。
這連綿成一片的經文聲伴著敲木魚的響聲,嗡嗡地充斥在龍子耳中。
龍子屏氣凝神,不敢出聲打擾他。
龍子心中思緒紛紛。
老祖和大和尚此番行動會成功嗎?
他又想,等老祖降生那日,他定要過去瞧一瞧,再給老祖的此世父母來個托夢。他聽兄長說過,凡人流行什麼麒麟送子。龍子疑惑人間居然還有麒麟的活著,算了,他來個真龍送子好了。
就在這時,天空突然響起一聲悶雷。
這雷聲不比尋常,帶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玄奧意蘊。
龍子猛地抬頭向上看去。
同一時間,和尚一下子睜開了雙眼。
他麵色變了。
他看向喬衡留在此處的軀體,在慧眼的洞察之下,裡麵的雷劫竟然消失不見。
龍子回憶著剛才的那一聲悶響:“這是天劫!”
和尚立即否定了:“它不是。”
他的慧眼透過牆壁的遮擋,看向更深邃縹緲之處。
龍子剛要鬆一口氣,就聽和尚說:“它引動了人劫。”
和尚飛速卜算著破劫之法。
額頭上出現一層細密的汗珠。
少頃,他點燃一支魂香,將占到的結果送出去。
繁衍子嗣是天道賦予人的權柄,為人母者奪天地造化,才能從無到有的孕育一個嶄新的生命,是奇跡,也是天意。
若生母首肯,願意順應天道迎接子嗣,人劫又有什麼道理阻攔?
……
張夫人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身處自家花園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不知自己這是要去做什麼。
她抬頭看了看天色,隻見漆黑的夜色中嵌著一輪圓月。
那月亮是如此碩大,她從未見過這樣大的月亮,她幾乎要擔心它會從天上墜入人間。
她一邊看著月亮,一邊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
人一旦走神,就顧及不到腳下了。她沒留意踩到一顆石子,整個身子向地上倒去。
“啊!”她驚叫了一聲。
然而她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曆,一隻手臂攔住了即將倒下的身體。
張夫人借著這股力道穩住身子站好。
“多謝。你是……”她順著胳膊向對方看去。
奇怪的是,她無論怎麼細看,都看不清對方的麵容。又或者該說,她明明看清了對方的相貌,但這份記憶下一瞬就從心中偷偷溜走了。
但無來由的,她就知道他是誰。
張夫人像是怕驚擾到他一樣,輕聲問:“你是來找我的對嗎?”
喬衡點點頭,問道:“我願承歡膝下,卻不知能不能得到一個機會。”人劫之下,他不能透露太多信息,以免打破幻境勾連現世,他隻能謹慎地斟酌著自己的話,以免說多錯多。
不知道為什麼,張夫人忽然間想起自家一大一小兩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