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辰影的知覺似乎再一次被抽掉了。
白大褂的工作人員也不著急,等了一會兒,再細聲問她:“能和我說說嗎?”
何辰影唇線抿緊,她垂低了眼。
她沒說話,鏡頭替她說了。
是更年輕一點的何辰影,秀致纖纖,神情純真無暇的模樣,被同學慫恿拉著去了酒吧。
昏黃吵鬨的酒吧裡,她一身白裙,頭發還彆著珍珠發卡,猶如一朵清純的白花墜入了混黑不堪的水中。
光線都粗糙蠻橫了起來,沙沙作響,女孩子掙紮的哭聲,“我喝醉了,我頭暈,請你們送我回家……”
“求你們了……求你們了!我的同學呢?我同學去哪裡了?”
鏡頭愈發顫動,畫麵更加昏暗,狂風暴雨中,牆角的一朵小花被澆得渾身顫抖,彎折的掉入泥水中。
鏡頭什麼都沒展示,又什麼都說明白了。
電影院裡全然都是寂靜,似乎人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接著是略年長的女人說:“不能把孩子生下來,你要生下來,你就給我滾出家門,我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憔悴的何辰影全身顫抖,絕望,委屈,不安,和惶恐,以及茫然,她雙眼紅腫而睜大,像是不明白她的世界為何突然倒塌,“……可,這是一條生命啊,她……”
她的手緊緊地壓在肚子上,她大哭崩潰,突然死命地捶打:“我打她,我撞她,她就是不掉,她就是在我的肚子裡啊……我也不要啊,可是她在跳啊……”
“她太大了,拿掉她我會死的!”
“媽媽,救救我,救救我啊!”
“……”
“生下來你養嗎?我們不會養這個來路不明的雜種,她是個孽種!”
“我……養不起……我也不想……”她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哭到不能直起腰,伏在地上,樓龍嘶啞。
“那生下來,就送走吧。”
“……好,好……”她伏著,已經顯懷的肚子隔開她臉和地麵的距離,她顫抖著,伏在地麵久久沒有起身,也無法起身。
觀眾席裡發出了“哎”“哇”“唉”的聲音。
向小園微不可見地吐了一口氣,放鬆了身子。
她之前看到的劇本並不是完整的,她一直奇怪母親為何如此偏心妹妹,絲毫都不在乎姐姐。原來有這樣的劇情,那就說得通了。
之前的劇本第一稿鄒一蕊是第一女主,何辰影是女二,想必是葦家寶讓程亦專門為鄒一蕊打造的,後來發現鄒一蕊演技撐不起這個劇本,所以改了二稿,有了向小園的救場,她變成了女三。
再後來,葦家寶和鄒一蕊鬨掰,葦家寶想“潛規則”自己,遭到她的拒絕,於是刪減了她的戲份。
所以這一版是最終的,變成了何辰影是女主。不過無論怎麼變,她這個姐姐的角色是必須要保留的,接下裡就輪到她出場了。
果不其然,車子緩緩開近一處彆墅,大門打開,車子開進去,繞過了花壇,繞過了鬱鬱蔥蔥的綠植,停止。車門打開,一雙圓頭皮鞋露了出啦,兩隻鞋頭的皮已經被磨得破舊不堪,頓了頓,下地,站著不動。
有畫外音,大概是管家或者傭人,“小姐,到了。”
皮鞋向前走了一步,停住。
鏡頭往上,包裹在寬鬆的黑裙子的纖瘦無比的背影,灰黃的發尖,鏡頭往上,拉開遠景,是潔藍的天,還有高聳華麗的三層彆墅。
一個渺小與巨大,破舊與華麗的對比。
“小姐,到了。”畫外音重複了一遍。
黑裙子還是沒動,微風輕輕拂過她的裙擺和發梢。
觀眾知道她在注視著房子,心中也了然一大堆信息——想必這就是那個被送走的孩子。是個女孩,是她女兒的姐姐,是她大女兒,看穿著打扮過得很不好,被送去哪裡了?找回來就是難道是為了……
還有……長什麼樣呢?
鏡頭像聽到了觀眾所想,切換了黑裙子的正麵。
身板瘦,皮膚白,臉……很冷漠,過長的劉海遮住她大半張臉,膚色是沒有營養的白,眼睛很黑,像絕美的黑曜石,極其深邃,卻無絲毫的波動。一種被隔離的局外感撲麵而來。
這個亮相,不帶任何情緒,卻有點驚心動魄。
小園呼吸一窒,又突然極度緊張起來,好像此時此刻全體觀眾都會轉過頭來,認出了她,並要仔細觀察她的反應似的。
這是她第一次坐在電影院裡觀看自己演的電影。
處女作那部《小文》不算,她看的是和主創的媒體首映場,坐在前排,無法第一時間就知道觀眾的反應。
而現在,她是觀眾席中的一員,感受儼然不同。
拍戲的時候,是根據統籌和場務安排的計劃表排戲,也是導演和監製的安排,情節並不具有連貫性,剪出來的成片也不一樣,所以,演員的感受和觀眾一樣,對故事有最直接的反應。
隻不過由於演員參與其中,看著自己的戲,有種奇妙的感覺。
現在看,她的表演也不是太完美的,和鄒一蕊對戲的時候,毫無疑問是碾壓式的,那是因為鄒一蕊太弱了。也許稍微過了點,還能夠再克製點,她當時太久沒進片場了,可以有點炫的嫌疑,情感還可以再收一點。
和何辰影對戲的時候,她是被很好地引導著的,那是與高手對招的感覺,也是被照顧的感覺,所以……
她低頭沉思,感覺自己又悟到了一點。
“嗚嗚嗚……”
和小園隔著一個座位是一對情侶,這時女孩在擦淚,輕聲地抽泣。
熒幕上正是她和何辰影對戲的片段。
“哎,哭什麼呀?”她的男友有點好笑地悄聲問她。
“唔,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好傷心!”女孩把頭靠向男友,抿了抿嘴。
“傻瓜。”
“果然姐姐好令人心疼啊!”女孩子吸吸鼻子,“我看豆瓣上的影評上這麼說的……”
“……她媽確實很偏心!”
“也是……可她也好可憐……”
“好難啊!”
向小園有點發怔,再旁觀四周,視線所及處,有不少觀眾跟這位的表情差不多。
她的視線重新回到了熒幕,熒幕的光落在她的臉上,在她的眼裡飛舞,漸漸從她的眼眶裡溢出。
“啊?死啦,就這麼死了?”
“啊?”
“是啊,死了,你沒看劇透啊?”
“知道啊知道,可是死了也太突然了吧……”
“可能有什麼彆的用意?”
“命運有時就特彆殘忍!”
姐姐這個角色因為移植了腎臟引發並發症去世時,影院發出了迄今為止最大的響動。
她的戲份突然被砍,姐姐也就“被死掉”了。
之後完全就是鄒一蕊和何辰影的戲份,鄒一蕊不能接受姐姐因為自己死亡,精神負擔過重,移植過來的腎臟也出現了排異現象,身體狀態每況愈下,心理狀態也不好。
鄒一蕊的演技實在一般,儘管由何辰影帶著,還是挺讓人出戲的,最後妹妹這個角色跳樓而死,何辰影演的母親角色瘋了。
畫麵回到了開頭的何辰影這裡,這個女人可以說一生遭遇了許多的不幸,令人同情,在人生的十字口處她做了好幾次重要抉擇,最後落得孤身一人,瘋瘋癲癲的下場,實在是令人唏噓。
鏡頭給得非常近,毫不留情地暴露了她的衰老,她的絕望。她雖然活著,也隻是一具僅剩呼吸的軀殼,靈魂早已死去。
“我為什麼不死呢,我應該要去死的,我要去陪我的女兒……”
她的麵部神經像死了般,隻剩下肌肉在抽搐,“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你怕她們孤單嗎?”
“她們?”
“……”
“是,我要去陪我的丈夫和女兒。”
“大女兒呢?”
“我要去陪我的丈夫和女兒。” 她木然地重複喃喃道。
“……”白大褂靜了靜,接著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不再說下去了。
到最後她都沒有承認她還有另外一個女兒。
“我要去陪他們,陪她們……”
攝影機拉遠,畫麵模糊,變黑,在何辰影細細碎碎的話語中結束了。
畫麵沒有亮起來,而是醫生的聲音,在和同事探討病情的樣子。
“她不願意承認,所以一直沒有進展。”
“她也許內心清楚,不願意麵對,乾脆就否認了大女兒的存在。”
“……哎,也是可憐。”
“……她的積蓄足夠在這裡度過下半輩子了,我們也隻能儘人事……”
腳步聲走遠。在醫生們的口中,也許僅僅是一個案例。
結束了時候,觀眾席又是一陣歎息。
燈光亮起來的時候,向小園把帽子壓低,一手撐著臉,坐等其他的觀眾退出影院。
“哎,看得我心情好差。”
“我也是陪你來,我才看的,要不然我就看隔壁的科幻片了。”
“何辰影演得太好了!可是我不想再看第二遍了。”
“哎,我覺得那個姐姐的演員長得好好看啊,演技又好,是誰來著?”
……
男男女女從向小園身邊經過。
出了電影院,雨非但沒有停,反而愈發大了。
小園抬手壓了壓帽子,掏出手機,走到公交車站台,掏出了手機,雨太大了,車不太好等,趕過來也需要好幾分鐘的時間。
她左右張望,剛好一輛經過家裡路線的公車到站,她跳了上去。
暴雨嘩然,她靠在車窗上,路燈從眼簾掠過,在雨霧中是朦朧的光。
“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呢?老師不是交代你不能遲到了嗎?”
“老師,我……”六歲的小女生不知道怎麼說。
“快去換衣服,我讓化妝的老師過來。”班主任急得轉轉團,“馬上就到你上台了。”
“哎,向同學,你這臉怎麼了?”
“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不能毛毛躁躁的,給她這裡多撲點粉,對了,歌詞台詞什麼都記住了嗎?”
“記著的,老師放心。”
向小園記得那條裙子特彆漂亮,是一條紅白的蛋糕裙,有蕾絲裙擺,小紅鞋,外麵還要披著紅色的兜帽披風。
她挎著小籃子,在舞台的一側,忐忑地往外偷瞄一眼,台上布景都好了,台下密密麻麻坐著好多人,都是學生家長。
“去吧,加油!”老師把她往外一推。
她身不由己往前,整個身子就彈到了舞台。
頂燈一打,一束光追著她,整個舞台的焦點都聚集在她身上。
好神奇,她突然一點都不害怕了。她開口唱:“我獨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我把糕點帶給外婆嘗一嘗,她家住在又遠又僻靜的地方,我要當心附近是否有大灰狼……”
老師把《小紅帽》的童話故事改編成一個小小的音樂劇,要唱,要演,要講好整個故事。
她發揮得比彩排的時候還要好。
最後那段獨白的時候,全場鴉雀無聲,專注地聽。
家長們看得津津有味,笑逐顏開。結束時,她和小夥伴們經老師提醒,齊齊握手彎腰,像模像樣地謝幕。家長們非常捧場,起立為他們叫好鼓掌。
台上的小夥伴咧開嘴哈哈摟成一團。
茫茫的雨霧中,向小園久違地重溫了當年的一幕。
她唇角勾起一點笑意,眼眶卻緩緩濕潤了起來。
“很漂亮啊,演技又好,是誰呀?”
“印象深刻的?叫向小園的一個女孩子,很有靈氣的演員。”
……
不知怎麼的,她鼻子愈發酸楚,麵頰儘是溫涼溫涼的,她抬手去擦拭,眼淚越擦越多。
她不會忘記自己是如何愛上表演的,也不會沮喪,不會退縮。
隻要有人肯定,她就會繼續演下去。
夜深,公車上的人不多,車窗與外界隔著一層薄淡的水汽,雨把夜都包圍起來了,小園把這段期間壓抑的委屈,不甘,混淆著許多說不明的東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那點肯定就是她心中不滅的火,她會懷抱著,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