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城的天,進了臘月裡就凍得厲害,家家戶房梁沿上都掛了一樹樹晶瑩剔透的冰淩子。北風呼呼地吹,刮得樹葉枝椏嗚嗷嗚嗷響,有些像後山肆意叫喚的野獸。
臨近黃昏,天色漸漸黑了起來,溫度一降再降,外頭冰天雪,人走在路上,裹著大襖子也抵擋不住浸入骨髓的寒意。
能凍死個人。
鵝毛大雪已經接連下了好幾日,四周白茫茫一片,地上積了厚厚的雪,腳踩上去吱吱嘎嘎地響。
李山穿著厚衣,頭上戴著一頂大氈帽,攏著手,懷裡抱著不知什麼東西,佝著背,飛快從外麵推門進了院子。
“鬼天氣!”男人低低咒罵了一聲。
他沒有馬上進屋,而是在門廊處蹬了蹬腿,抖了抖身體,將衣服上大片雪花抖落才踏進去。
手上提著的竹籃裡,揭開上麵一層布,原來放著兩粒碩大的鴕鳥蛋。
鴕鳥蛋很大,一個大約能抵二三十個雞蛋,李山廢了不少功夫才弄到,不過隻一想著是為了東屋裡頭那個,便也覺得值了。
一麵往廚房走,一麵琢磨著等明天去集市把蛋賣掉,給屋裡那個嬌嬌人做件新襖子讓她高興高興。
將鴕鳥蛋放進櫥櫃裡鎖好,李山便窗戶看了看天色,這會兒已經不早了,該準備晚食。
想起做飯,也就跟著想起那渾小子來,李山腳下便是拐了個彎,從中堂過去穿過小門,下了幾級大塊青石鋪成的階梯,就到了後堂。
說起來大宛村的房屋建築挺有特點,四個方位的屋子圍城一個口字形,以走廊相連,正當麵的屋子坐北朝南,拾階而上當中就是中堂,左右兩邊各有廂房可住人。中堂後又開的一個門,走出去,下台階,接連著的有一個南北對開,隻東西兩側封了牆的地方,稱之為“後堂”,後堂再過去是個籬笆院。
後堂位置稍微比正屋低一些,夏日裡這裡是納涼小孩玩耍的好地方,冬日就太冷了,呼呼鼓著大風,腮幫子都能給你吹歪。
待一會兒牙齒都直打哆嗦。
然而此時,李家的後堂中央,直直跪著一個少年。
少年身上穿著件襖子,不算厚,絕不能在這樣的大冷天禦寒。
李山雖不多喜歡這個兒子,但也沒想廢了他,叫他跪下思過的時候好歹丟了個蒲團過去。
少年已跪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就算膝蓋下有蒲團,然這數九寒冬的天氣,後堂不遮風,大人尚且熬不住,更何況一個半大少年。
李庭舟站起來的時候,腿打了晃差點摔倒,再看他麵色慘白,唇色青紫,想是凍得不輕,然這少年像是麻木了似的,臉上沒表情,嘴裡一聲不吭。
李山扔了根樹棍過去意思是讓他自己扶著走,嘴裡說著:“以後彆再惹你姆姆生氣,不然,跪壞了你也不冤枉!走吧,天黑了,該準備飯食了。”這話說得忒的無情,叫人寒心。
李山走在前頭,壓根不看那走得雙腿發顫的少年,自然沒發現那少年黑黢黢的眼珠和格外陰沉的臉色。
領著人到了廚房,他讓人準備吃的。
“雞蛋沒了明兒個再去換,你摻半碗細麵粉出來,給你姆姆做碗麵條。”原李家也是養了好幾隻雞的,不過打入冬一來,隔三差五就殺一隻,不過月餘這便沒了,現在連要吃個雞蛋還要去換。
細麵金貴,從前李家一年到頭都不見得能吃上一次,而自從屋裡添了那人,李三倒舍己了。
每日做工想法子弄幾個大錢,就為了養那人。
李庭舟也不說話,李山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少年會做飯,原是他親阿姆去世前纏綿病榻過一段日子,那時他日日服侍左右,從什麼都不會到什麼都會,然終究那個女人還是沒留住,撒手走了。
之後家裡他和李山兩個人,依舊是他做著這些事。
直到三個月前,李山帶回來一個女人。
李庭舟最後一點平靜生活都失去。
一晃眼的功夫,少年已經擀好了一碗麵條,李山在灶膛下生火,埋了幾個大甘薯進去。
等鍋裡的水咕嚕咕嚕冒泡,少年開始丟麵下鍋,臘月裡蔬菜瓜果是沒有的,等麵熟得差不多撈起來。
李山去牆邊石磚圍起來的火爐旁,下麵有幾截粗炭在慢慢燒著,上頭吊著個小圓頂罐,熱乎乎的,裡頭是一大早上就開始燉的大骨頭蘿卜湯,甫一掀開鍋蓋,熱騰騰的白汽往上飄,舀起一大瓢,大塊的白蘿卜已經浸透了湯汁,晶瑩剔透看著就軟爛,骨頭裡的膠質都熬了出來,湯色濃稠奶白黏糯,澆進細麵裡頭,頓時傳來一陣鮮香撲鼻的味道。
對於幾和月沒聞到肉香不知肉味的人來說,這是頂頂好的東西,讓人口裡不自覺分泌出口涎來。
李庭舟切大蔥的手頓了一下,麵上恍惚了幾秒但沒人發現。
他重新打起精神,拿著菜刀哢哢幾下手中大蔥就成了均勻整齊的幾段,剛準備丟去那麵碗裡,及時被李山給攔住了。
責怪地看了少年一眼,道:“你姆姆不喜大蔥,你下回可彆給她放這些東西。”
堪堪一碗麵,自然沒有李山和李庭舟的份,但李山那模樣簡直比自己吃還開心。
將一碗蘿卜骨湯麵仔細放在托盤上,想寫那人愛乾淨,他打水洗了手,這才端著東西去了東廂房。
東西屋各有兩間,外一間裡一間。住房講究聚氣凝福,以四四方方小麵積為佳。
李家房子不是磚房而是土胚房,不止他一家,整個大宛村都是土胚房,除了個彆富裕的地主家,誰用得起磚?
一踏進東廂房,李山鼻子似乎就聞到了一股幽幽的暖香。
這讓他心頭有股隱秘的興奮,指尖兒忍不住都有些打顫,隨之又往裡走了點,隔著厚重的門簾,朝裡頭沙啞地喊了一聲:“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