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自己正在飲下那個總是讓人複雜難言的朝代那九十八年裡所蘊含的、屬於文人墨客的愛與悲,以及歡笑與熱淚。
以及一首情緒最是複雜難言的歌。
“咪呦~”
餐廳裡的威尼斯很有“真正”的東道主的風範,優雅地邁步向餐桌中央,然後蹲坐了下來。
在她的身後,蜻蜓一樣的兩對透明翅膀伸展開來,在明亮的燈光下折射出彩虹一樣綺麗又迷幻的光芒。
——接下來由我給大家簡單“咪”兩句,作為晚會的開場吧。
這位亞得裡亞海的女王很有風範地向四周圍觀的人、花和精靈點了點頭,然後閉上了眼睛。
她輕輕地唱起了一首歌。一首除了小王子,沒有人能夠聽懂的歌。
“咪呦,咪呦呦呦……”
屬於異類的語言裡帶著威尼斯特有的柔軟,溫柔得就像是一場用酒水包裹起來的夢。在這首歌裡麵,似乎連憂傷和靜謐的氣氛也是精致的,就像是最璀璨的寶石,在夜裡發著光。
那群小精靈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花瓶裡麵悄悄地探出了腦袋來,一個接著一個,手拉著手飛到了餐桌邊上,用他們銀色的大眼睛好奇又驚歎地看著威尼斯。
然後也不知道是哪隻小精靈帶了頭,這群安安靜靜的小家夥也在邊上發出了小小的動聽聲音,作為副歌一樣的旋律,悄聲地應和著。
新加入的歌聲像是清晨的露珠,帶著草木花香一樣的旋律,一滴一滴地融入到了威尼斯優雅柔和的嗓音裡。
“咿,咿咿——”
“感覺好像的確聽到了什麼歌聲。”馬可·波羅喝完屬於自己的那杯酒後,好像陷入了什麼沉思之中。
“可能是那群小家夥在唱歌吧。”北原和楓倒是笑了笑,沒有太過在意,手中重新給他們兩個人倒了兩杯。
“這種高興的場合,唱點歌也挺合適的。歌曲嘛,本身就是自身情感的表達。人們還不會寫的時候,就知道該怎麼唱了。”
異鄉人舉起這杯酒,明亮而動人的星光落在酒杯深處,穿過了清澈的酒液和透明的玻璃,最後滴落到了這個年輕人的橘金色眼眸裡。
“這杯是宋,屬於它的故事,叫詞。”
——那是怎麼樣的一個時代呢?
它有著最繁盛的市井,各種發明創造不斷地成型,女性可以出來工作,勾欄瓦舍晝夜不絕,各種各樣的美食開了十裡街。
它有著最為狼狽的一次衣冠南渡,有著亡國之辱,有著昏聵偏安一隅的皇室,有著割地和賠款,有著讓女性裹上腳的陋習。
它還有著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士子和軍人,有著悲哀又驕傲的傳奇,還有著那些曆史上最為璀璨動人的那些名字和風景。
想形容它,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最後,北原和楓隻能用一種悵然的語氣,這麼輕聲說道:“這個時代的話……某種意義上最美,但也是讓人感到最痛苦的。”
或者說,痛惜?
他眯起眼睛,在半醉半醒之間,好像又看到了那些曆史中栩栩如生的記憶。
那是似曾相識的一隻燕子,在落花裡斜斜歸來。那是富貴閣樓上的一支舞,一直舞低了楊柳樓心月。那是被珠璣和羅綺充斥著的江南富庶,還有三秋桂子和十裡的荷。
那是八千裡路的雲和月都不曾掩蓋,勢要收複河山的豪情。那是一個過去曾自比鯤鵬,隨著高風直上九萬裡,家國破滅後又能說出“死亦為鬼雄”的女子。
那是在赤壁江邊,舉杯敬古人,邀明月的一個落魄士人。還有欲要殺賊,但是也隻換得了東家種樹之書的義軍領袖。
該是怎麼樣的一個複雜時代,才會擁有最柔婉的曲子,最清麗的辭調,以及最壯烈的胸懷。
“嘛,我就知道你會被嗆住,咳咳咳咳,因為這個的確挺嗆的——看我乾什麼,我又沒在杯子裡麵放辣椒。”
“真的嗎,很難不懷疑啊……”
都被杯中的酒嗆了個咳嗽的兩個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然後像是被按下了什麼按鈕,同時又笑了起來。
“挺奇怪的,對吧?但我還是很喜歡它,就算結局嗆到要流淚……”
“是的。”馬可·波羅擦了擦被咳出來的生理性淚水,然後露出一個微笑,輕聲說道,“我也很喜歡它。”
不管是哪個故事,哪個名字,都是一段最美麗不過的畫卷,也是一杯再動人不過的酒。
也是異鄉人埋在最深處的、最為憂傷而美麗珍貴的回憶。
這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旅客垂下眼眸,笑著說:“這一杯,就到唐了。”
餐廳裡的安東尼托著下巴,認真地聽著這首來自於自然和城市的合奏。
向來驕傲的玫瑰花托著坐在自己花心裡麵的小精靈,在邊上小聲地哼著旋律,似乎也變得溫柔體貼了起來。
夜晚有明亮的螢火,有高高飛起的燈,有溫柔緘默的星星,有散發著美麗光輝的精靈。還有著撞破了窗欞,從戶內探出頭來的一抹濃綠。
這樣柔軟的旋律足以消除人們在這個世界上一切瑣屑的煩惱,讓你陷入一場帶著清新綠意的夢境裡。
這就是仲夏夜之夢。
一曲終了。
威尼斯優雅地站起身子,給大家有模有樣地鞠了躬,接著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跳到了擺放著奶油泡芙的盤子裡,一副護食的樣子。
“咪呦!”這是我的!
一隻小精靈躲在另一隻精靈的身後,拍打著翅膀,像是終於忍不住了,發出了小小的清脆的“咯咯”笑聲。
然後得到了威尼斯惱羞成怒的“咪咪”叫喚,並且用尾巴沾了點奶油,朝對方甩了過去。
“咿咿——!”
小精靈們一下子慌慌張張地四散飛走,拿燈擋住了自己的臉。
之後也不知道是哪個小機靈鬼從彆的甜點上麵抹了一點奶油,和玩心漸起的威尼斯開啟了一場超小型的奶油大戰。彆的小精靈們在邊上睜大眼睛圍觀了一會兒,便也呼朋引伴地加入了。
一時間各種顏色的奶油果醬亂飛,伴隨著這些常人看不到的小生命的歡快笑聲,好像又是另一首歌。
——不得不說,在一起唱了這樣一首歌後,大家之間也沒有了之前的疏離和緊張,很快便玩在了一起。
“加油——擊中了!威尼斯得一分!”
玫瑰則是扭頭躲在了安東尼的衣服下麵,警覺地把自己的花瓣合攏,免得自己身上粘上什麼黏糊糊的顏色。
“太吵鬨啦!”
她說,但是卻眯起眼睛,看上去也挺喜歡這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熱鬨氛圍。
在地下有些喧囂的聲音裡,屋頂上的故事一路向前,在唐朝落下了注腳。
這個故事和倒退的時光來到了此,便也是一段無言的輝煌。
這個時代裡有最為浪漫的詩仙,有著曾經少年意氣、但是後世人總覺得他愁眉苦臉的詩聖,一起作為最為耀眼的雙子星高高懸掛於天空。
還有啊,那位詩風最為詭譎的詩鬼,非要寫出“老嫗能解”的作品的詩魔,用閒適筆端寫著世間萬千山水的詩佛……
這是最繁華的盛世,是氣魄橫壓天下,是萬邦來朝。這也是所有的繁華毀於一旦,是七成的人口儘數凋零,是愛和美死在戰爭麵前。
是將彼此的詩互相交付的知己,是背叛和互相背道而馳,是“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肆意,是懷才不遇的憂憤,是驕傲與自負,是灑脫和輕靈。
那是最璀璨的星星們來到人間,彼此相遇,寫下一段又一段的故事,為這個人間丟下一篇又一篇最美妙的詩。
“那可是大家心裡的白月光啊,能和秦漢這朵紅玫瑰相比的……啊,當然啦,有些人心裡可能是紅玫瑰。”
北原和楓仰起臉,晃了晃自己視線裡略顯模糊的酒杯,有些自嘲地“嘖”了一聲,把最後的這杯酒喝完。
夠啦,這些故事說到這裡就行了。
就是稍微有一點、真的隻是一點……嗯,醉了。真是,明明以前喝那麼多酒都不會醉的。
這算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嗎?
北原和楓撐著自己的臉,一時間也想不明白這其中的原理,但也沒必要想清。
他隻是看著滿天的星星,任由群星的光落在他的瞳孔裡,眼裡帶著笑意:
“馬可波羅先生,要乾杯嗎?”
馬可·波羅默默扶住了自己身邊人的肩膀,目光落在他身上顯得越發壓抑和沉重的某些分量上,眼神有點無奈:“……再喝的話,你會掉下去的吧。”
“我覺得還好?”
北原和楓歪過頭,認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後很愉快地問道:“對了,你不問問我的故鄉怎麼去嗎?”
“……不,不用。”馬可·波羅看著他,小聲嘟囔了一句,“不過我打算往東方去,我想去那裡看一看。”
他已經知道這個人的故鄉在哪裡了。
那個故鄉,還有對方口中那段再驚豔也再美麗不過的時光,在這個世界,都隻存在於眼前這個人的靈魂和思維裡。
隻被他一個人所知。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也最找不到故鄉的異鄉者,也是背負著自己家鄉僅存的一鱗半爪,帶著這份重量和痛苦行走在路上的人。
屋子內的安東尼抬起頭,看到那些星光趴在窗戶上,好奇地探頭探腦,不知道是被這首歌吸引了,還是單純對這些水果甜點有點饞。
為了抵擋威尼斯六月份的暑氣,這幾隻精靈最後都泡在了泡著冰淇淋的阿芙佳朵杯子裡,一副不想動彈的樣子。
金發的孩子站起身,給桌子上點了好幾隻蠟燭。火光一下子把黑暗驅走了,讓晚會的溫馨氣氛重新愉快了起來。
小精靈們探出腦袋,好奇地以同樣的姿勢趴在玻璃杯沿上看著。
至少在這一刻,這些不被人類所知的小家夥們,從來都不敢去找朋友的小家夥,一點也不感到孤獨。
威尼斯趴在甜點盤子裡麵,悠閒地抖了抖自己的耳朵。
她在聽一首詩。一首用中文說的詩,來自於屋頂的詩歌。
這句被反複念的詩歌隻有一句話: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飛逝的時光啊,飛去的時光啊,請你陪我喝上一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