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彎下腰,撿起一片已經乾枯的葉子,手掌微微握緊,但在意識到自己動作的那一刻又忍不住鬆開了手。
枯樹葉代表著死亡。
彼得·潘是在這個世界上新生的雛鳥,也是已死的雛鳥。他寧願用這種方式來反抗長大。
巴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握著這個孩子最後遺留下來的東西離開的。
他隻是茫然地拿住了那片樹葉,看著啪嘰一下子摔到地上撞得更暈的小仙子,伸手把她放到了自己的口袋裡,也不知道要去到什麼地方,直到差點撞到桅杆才恍惚清醒過來。
“你在嗎?”
他看著天空,接著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自己的異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要一個回答。
事實上,也沒有誰回應他。
異能無聲無息地在他的靈魂裡流動著,好像是一條靜默無聲的河流。
海盜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突然說不上自己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
他的宿命已經結束了。他最後還是成功殺死了彼得·潘,那些代表著報複和仇恨的火焰被澆上了一盆冷水,熄滅得乾乾淨淨,倒顯得內心一下子空空落落起來。
現在他還要做什麼呢,還能做什麼呢?
巴裡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打算去逐一完成那個孩子的遺願:雖然他也不知道彼得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認真的。
畢竟他已經離開孩子這個時間太久太久,久到甚至忘記了該怎麼笑,忘記了彼得·潘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人。
他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理解自己異能,最不理解孩子的人吧。
海盜扶了一下自己的帽子,步伐看上去每一步沉穩而堅定,不發出任何聲息。
他從桅杆下麵翻出了那個望遠鏡,把小仙子放在鏡筒裡麵,打算到時候去和拜倫商量一下這個小家夥的安置問題,接著又下了一趟船艙,叮囑海盜們照顧好孩子。
最後,他懷著一種自己也說不上來是什麼的複雜情緒登上了另一艘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在陪著孩子看海的拜倫。
超越者今天在身上套了一件灰藍色的風衣,衣擺在空中獵獵作響,火紅的短發也被從船頭刮來的大風卷起,像是在風中吞吞吐吐的火苗。
好像不管過去了多久,這個人都永遠能夠保持著那麼明豔而又張揚的少年模樣。
“呦,巴……胡克啊!”
拜倫在風中扭過頭,也注意到了他,於是臉上綻開一個顯得過於明亮燦爛的笑,薄荷綠色的眼睛裡帶著幾分慵懶的調侃意味,伸手一下子把安東尼攬到了自己的懷裡。
“剛剛我還在和安東尼聊他新認識的朋友,那位叫彼得·潘的孩子呢。也不知道他現在都跑到哪裡去了,你知道嗎?”
拜倫朝他愉快地眨了眨眼睛,懶洋洋地詢問道。陽光照在他碧綠色的瞳孔上麵,像是暈染開了火彩的絢麗寶石。
超越者本來的確不喜歡那個乾了很多壞事的彼得·潘,但是在發現對方似乎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後,他對其的印象勉強好了一些,甚至願意給安東尼幫幫忙。
尤其是彼得·潘對這個孩子還不錯。
雖然他同樣也對“無知可以作為犯錯的理由”感到嗤之以鼻,但這並不妨礙他在麵對那些本身並沒有惡意的人時稍微柔和一點。
“這個啊。”
海盜下意識地壓低了帽子,躲開拜倫那對純澈而又耀眼的眸子,故作輕鬆地開口:
“他自然是不知道跑去玩了。這家夥出門又不給誰報備,我怎麼知道這孩子會跑到什麼地方去?難道你還要我一個一個地方找不成?”
他故意看著大海,好像完全被海麵上閃爍著的波光給迷住了,幾乎可以說是目不轉睛。
安東尼抱著自己的玫瑰,歪過腦袋,有些遺憾地“誒”了一聲,有點失落於自己的朋友沒有辦法來送送自己。
更重要的是……
“他還要說要來找我搭積木呢。我也沒有給他把彼得兔的故事講出來……我也沒有請過他和島上的孩子吃過飯,也沒有邀請過他們來玩。”
金發的孩子眨眨眼睛,最後低下頭,聲音聽上去帶著沮喪的味道。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不會在意,而是高高興興地表示“那我會等著他的哦”,但是過了今天晚上之後,他就要回家了。
就算是彼得·潘會飛翔,他也沒有辦法飛到那個宇宙和星星的領域。這樣,他們之間所有的承諾都全部落空了。
——他又背叛了一個與彆人達成的約定。
“也對,小孩子就像是一隻小鳥一樣,到處飛來飛去,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哪裡。”
拜倫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於是輕輕地挑了一下眉,接著繼續嬉皮笑臉地把安東尼抱在自己的懷裡,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臉,語氣輕快:
“像是安東尼這麼乖巧的幼崽簡直是稀有品種。我的望遠鏡,你知道吧?它昨天才學會飛,結果今天早上起來就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詹姆斯·巴裡嘴角抽搐了一下,下意識地垂下眼眸,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裡緊緊握著的望遠鏡。
不,我覺得你的意思望遠鏡大概還沒有學會飛,隻是吸引了個會飛的外置動力源。
“哦,你說的是這個望遠鏡?你知道它這裡麵長了個仙子嗎?”
於是海盜看著這位明顯是故意讓話題輕鬆一點的異能者,笑著搖了搖頭,把自己手裡的望遠鏡舉起來,用調侃的語氣問道。
他笑得不怎麼好看,不過拜倫的注意力已經全部被這個被突兀舉起的黃銅望遠鏡吸引住了,薄荷綠色的眼睛一下子被睜得圓溜溜的,露出分明的驚喜神色。
“哦,親愛的——沒想到你那麼進步,竟然已經可以長出這麼神奇的生物了!”
超越者一把子把望遠鏡搶回來,然後浮誇地往自己的臉上一貼,感動地嗚嗚咽咽,跑到瞭望台上麵跌跌撞撞地轉了個圈:
“真不愧是我和雪萊友情的結晶,我簡直愛死你啦。從今天開始,我就宣布你就是全天下最傑出的望遠鏡!”
“你小心一點,彆把裡麵的仙子晃暈了,就算是砸到裡麵的鏡片也不好。”
巴裡好心地提醒了一下,不過看著表情姿態還是顯得很激動的拜倫,最後還是無奈地聳了聳肩,轉而半蹲下去,用認真地目光看著拜倫身邊安安靜靜的孩子。
小王子正把自己的臉埋在玫瑰花邊上,黑色的眼睛看上去濕漉漉的,像是被浸泡在一汪倒映著星星與夜色的湖水裡的黑曜石。
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很糟糕的孩子:一直都在失約,從來沒有真正達成過與彆人的承諾,總之許下沒有能力做到的約定。
就在這個時候,他感覺自己被一個粗糙的手摸了摸腦袋。
對方的動作是輕盈的、小心翼翼的。好像擔心一不小心就會傷到自己。
安東尼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到海盜正在溫和地注視著自己。
“今天早上我看到了他。彼得讓我替他給你講,他最近很多事情要忙,沒有辦法來找你玩和搭積木了。但是他想你幫忙替他留著。”
巴裡稍微猶豫了幾秒,這樣開口,然後在拜倫很大聲地笑裡麵,伸手擁抱了他一下,唇角抽搐般地扯出一個很苦澀的笑。
“我很抱歉他失約了,這不是你的錯。”
他用那對顏色深到像是勿忘我花朵的眼睛看著這個傷感的孩子,這麼說。
“對不起。”
安東尼有些怔怔地看著他,眼睛裡似乎還掛著朦朧的淚水,但他最後還是笑了。
“謝謝。”
他紅著耳朵,有點不好意思地感謝道,感覺自己讓大人莫名其妙地操了心,於是乾脆也伸手抱了對方一下,接著便帶著自己的玫瑰小姐從甲板上麵匆匆忙忙地逃跑。
他要去找北原。
他現在已經不是那麼迷茫了:與其在這裡失落,還不如在這最後的一天裡和北原和楓再多待一會兒呢。
隻留下兩個大人在甲板上。巴裡看著依舊在歡呼著跳上跳下的拜倫,打算也到船艙裡看看,說不定還能蹭上一頓早餐。
但就在他打算順著樓梯下去的那一刻,他突兀地聽到了那位超越者輕快的聲音:“對了,那你現在會飛了嗎,巴裡?”
他的腳步下意識地停住。
巴裡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用輕鬆愉快的口吻回答道:“永無島的異能也不是能讓任何一個人飛起來的。”
拜倫沒有說話,隻是轉過身,安靜地用那對薄荷綠色的眼睛看著海盜。
“隻有那些快活的、天真的、沒心沒肺的才可以飛*,拜倫。而且……”
巴裡看向平靜到有些異常的超越者,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說道。
“哦,既然這麼,我覺得我是可以飛的。”
拜倫眨眨眼睛,突然插嘴道。他看起來又恢複成了自己平時神采飛揚的自信樣子:“你看看吧,我這個模樣還不夠嗎?”
然而海盜這一次沒有被他騙到,隻是柔和地看著他,回以帶著點憂傷和歎息的注視:
“你難道真的覺得自己是快活的、天真的、沒心沒肺的嗎,拜倫?”
理所當然的,拜倫是飛鳥。
但他是折了一隻翅膀的鳥,是被拴著鎖鏈的鳥,是要去挑戰最可怕的暴風雨的鳥。也是連他本人都覺得自己注定有一天會從空中墜落的可憐家夥。
這樣的存在,就算是把歡樂的曲調在大海上唱了一萬遍,也不會是快活的、天真的、沒心沒肺到能夠飛起來的人。
安東尼跑下來去找北原和楓的時候,旅行家才剛剛醒過來,身上隻是隨便穿了一件寬鬆的長衫,正在窗子邊畫一幅畫。
“北原!”安東尼抬起頭,開心地跑過去,一下子撲到了無奈地轉身對他張開手臂的大人懷裡麵,親昵地去貼著對方的臉。
就跟以前一模一樣。
“抱歉,我今天起得有點晚。”
北原和楓有些不好意思地彆過頭咳嗽一聲,伸手把孩子抱在懷裡,纖細的手指穿過對方柔軟的金發,最後靠在他的頭頂,發出溫和的笑聲:“今天的太陽怎麼樣?”
“陽光很好!海麵上還有呼啦呼啦的大風吹過來。晚上一定能看到星星……嗯,星星。”
小王子的話突然卡殼了一下,彆彆扭扭地偏了一下腦袋,手指緊緊地握著對方的衣角,過了一會兒後又小心地去打量旅行家的眼神。
應該沒被發現吧?
孩子有些不確定地想著,然後努力讓自己高興起來,用歡快的語氣說道:“對了!今天的早飯是我做的哦,北原。”
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事業似的,期待地等待著大人的肯定:“是不是很厲害!我也可以照顧自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