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任由那張紙像是一隻跌落的蝴蝶一樣,曲折而又跌跌撞撞地飄下,和彆的作廢的畫稿待在一起。
那些畫上麵的存在無一例外,全部都是那位旅行家。
微笑著的北原和楓,皺著眉無奈地看著的北原和楓,困倦得睜不開眼睛的北原和楓,閉著眼睛睡覺的北原和楓,在做飯的時候抬頭的北原和楓,看書的北原和楓,在山頂上眺望著遠方的北原和楓……
每一筆都帶著乾淨利落而又準確的線條,把畫中人的神態和氣質都彰顯得淋漓儘致,完美地展現出了繪畫者的技巧和對畫中人的精準把握。
如果硬要說哪裡可以指摘的話,那就是眼睛的顏色。
——即使隻是黑白的素描,也能看出上麵眼睛的顏色都太深了。
深到讓不知道的人看見,一定會以為是黑色的眼睛,而不是溫暖而又璀璨的橘金。
“為什麼是黑色呢?”
王爾德翻了個身,望著天花板,近乎自言自語般地呢喃道,表情嚴肅得就像是解謎者看到了這個世界上麵最難懂的謎題。
是的,他知道北原和楓的眼睛是橘金色,甚至也很喜歡那對漂亮而又明亮的眼睛,喜歡那像是夕陽一樣瑰麗的色彩。
但他總有一種感覺,一種模糊不定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他和北原和楓相處久了之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確,以至於他都無法說服這隻是自己的突發奇想。
最適合這個人眼睛的顏色不是這個。王爾德閉上自己的雙眼,很篤定地想到。
在看到北原和楓閉上眼睛時,看著對方睡覺時,看著對方偶然沉默地眺望著月色時,王爾德都會有這種感覺,並且越來越強烈。
他的眼睛應該沒有那麼明亮,沒有那麼濃烈與耀眼。而是一種顯得很倦怠的顏色,很深沉的顏色,也是很溫柔與包容的顏色。
就像是漆黑的夜,就像是他墨一樣的頭發。
這才應該是對方眼睛真正的顏色,也是最適合這個人身上氣質的顏色。那對漂亮的橘金色的眼睛當然很美,甚至因為它的美,掩蓋住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而這些東西,隻能在北原和楓合上眼睛的時候才能看得到。
那些被掩埋在微笑下麵的疲憊,那些清淺而又揮之不去的悵然,那些沉重到畫家隻要看上一眼就感到心臟微酸的情緒。
“北原……”
王爾德歎息一聲,朝著上方伸出手,好像想要觸碰什麼不可知之物,翡翠色的眸子看向某個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虛空,好像在與什麼東西輕聲對話:“你很孤獨嗎?”
沒有人回答他。
但是王爾德歎了口氣,好像已經得到了某個答案,微笑起來:“對,我知道,你當然不會感到孤獨。你隻是稍微有點停留在回憶裡。”
“可是這樣就很麻煩啦。我到底要畫此時此刻的你,還是回憶裡的你呢?”
他重新做起來,拉直自己的衣服,整整齊齊地壓平上麵的褶皺,自言自語地笑著說道。
“什麼?你想出來和我聊一聊?這可不行,親愛的,雖然我也叫你北原,但是你可不是他,就算是出來——也應該更完美一點。”
王爾德走到自己臥室的畫架前麵,手指撫摸著被布蓋住的畫,輕笑著說道。
這幅畫他已經開始動筆了,但是從來都沒有給北原和楓看過,北原和楓也從來都沒有要求看過這幅畫,讓王爾德感到十分安心。
畫家偏過頭,似乎正在仔細傾聽著這幅畫說著什麼,最後露出一個微笑,伸手把上麵的蒼白畫布揭下來,溫柔地注視著。
那對碧綠色的眼睛裡有著柔和的深情。
畫上麵是北原和楓。
但也不是北原和楓。
那個畫像中的人有著與北原和楓一模一樣的黑發,隻是眼睛也是純粹的黑色,愈發襯得臉色有些蒼白。麵孔沒有他的那位朋友精致,但帶著一種泡沫般的虛幻感。
他的身上穿著的是一件病號服。外麵有燦爛的陽光撒在臉上,給他的眉眼添上了幾分柔和的色彩與微薄的生氣。
如果是旅行家站在這裡的話,一定能夠吃驚地發現,畫中的這個人和自己上輩子的樣子足足有著九分的相似。
那對憂鬱的、好像是泡在冰酒裡的玻璃珠一樣的黑色眼睛沉默而又安靜地注視著王爾德,好像是在發出一聲像是蝴蝶那麼輕的歎息。
“噓,北原,彆說啦。”
王爾德伸手摸了摸畫像的眼睛,聲音聽上去很輕很輕,帶著幾分對自己藝術品的縱容,隻是說出的話帶著輕薄的殘忍:
“我這麼叫你隻是因為還沒有給你取名字而已。不要以為你真的可以從畫像裡出來,取代他在這個世界的身份哦。你隻是一幅畫:一副甚至是還沒有他美麗的畫,懂嗎?”
“你隻是在拙劣地模仿,親愛的。甚至說不上還原他身上那種矛盾而又複雜的美。如果說他是東方精致巧妙的九連環,那麼你就是一串頂多有點纖巧的鎖鏈。”
畫家看著這幅畫,突然笑起來:“哎呀,你傷心了嗎?這可真是抱歉,我是不會在美的麵前學會說謊和委婉的。”
他有些愉快地在臥室裡轉了個圈,腳步輕快地按照舞步走到了繪畫工具擺放的地方,伸手拿起一支畫筆,輕巧地舉起來,就像是教授舉起他們的教鞭,笑盈盈地開口:
“首先,你需要知道奧斯卡·王爾德先生的美學第一原則:美是至高無上的!”
“世界上庸庸碌碌的一切都無法與美比擬,她是如此強而有力地淨化著我們的靈魂,引導我們走向更高處,也是如此地被人類渴求著。甚至連自然!它也遵守著美的準則。”
“所以,你!”
王爾德拿著畫筆,突然收斂起表情,朝著畫像嚴肅地一指:“我覺得就算是畫,也應該有足夠的自知之明,對吧?”
“王爾德?”
北原和楓的聲音在門外麵響起,甚至還帶著點疑惑:“你說什麼呢?飯做好了,收拾一下過來,彆冷了你又不打算吃。”
“……哦,知道啦,北原!”
王爾德沉默了幾秒,有一種氣氛被打斷的感覺,但還是笑著開口回答道。
他把畫筆往房間一丟,抬頭看了眼畫,把畫布重新蓋上去,但是在這一刻,他聽到了這幅畫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啊,你說魏爾倫啊。”
畫家動作不變,姿態輕鬆地把畫布放上去:“這個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自然也是知道北原口中的“魏爾倫”的:
畢竟前年鐘塔侍從還因為魏爾倫殺進了英國皇宮,和巴黎公社差點大打出手。他在倫敦也吃到了一口瓜。
按照常理來講,他是應該稍微警惕一下:畢竟他不想北原和楓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想他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隻想要和對方以最單純的畫家的身份交流。
“但我相信他。”
王爾德歪頭,笑著說道。
儘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相信什麼,但是他就是如此地相信著。
近乎無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