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都柏林是一座世俗中的城市,但它的倒影已經顯然易見地超脫了世俗想象力的範疇。包括這裡麵的一切建築,一切風景,甚至隻是一個小小的酒吧。
北原和楓在走進去之前,還以為自己能夠看到人——他知道這個城市裡麵的居民也是與他們兩個一般無二的人類,他們在這個城市裡應該也有著自己的生活,包括去酒吧喝酒。
當然,也包括在路上迷路半輩子。
但不管如何,在旅行家跟隨著自己的導遊進來的時候,的確沒有想到這裡竟然是一個沒有任何人存在的酒吧。
四周的牆壁是漆黑的材質,點綴著彩色的蟹狀星雲:這種星雲是超新星爆發後的痕跡,是某種絢爛的大型天體留給這個冰冷宇宙的遺骸。酒吧的台子上麵漂浮著歪歪斜斜的玻璃酒杯。
天花板上不斷旋轉著的銀河係漩渦把整個酒吧都儘數點亮,把柔和的星光照耀在兩個人的身上,也點亮了在空氣裡漂浮著的明亮辰星。
“看看吧,北原,一個沒有人的酒吧!你知道我可以在裡麵乾什麼嗎?”
喬伊斯先是嗅了嗅空氣裡麵的味道,像是聞到了某種熟悉的氣息,淺藍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接著有些得意地朝著北原和楓昂了一下臉,語氣輕快地開口。
他看起來對此早有預料,甚至可能就是他把這個酒吧拽到這段時空裡麵的,但直到現在才能確定這個酒吧裡有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此時的北原和楓已經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正伸手戳著恰巧漂浮在他身邊的一顆星星,差點把它戳得翻了個身。
“嗡……”
偏離軌道的星球震動兩下,內部發出低沉柔和的噪音,重新飛回到自己的軌道上,隻是光芒都稍微黯淡了一點,看起來挺委屈。
旅行家握拳抵在唇邊,忍不住輕笑著咳嗽了一聲,然後才回答了這個來自喬伊斯的問題:
“我想想……該不會是什麼特色雞尾酒吧?”
“這可不僅僅是雞尾酒。”
喬伊斯尷尬地沉默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某個人一猜就中,然後才一臉嚴肅地說道。
在這個城市裡麵,摩天輪不僅僅是摩天輪,過山車不僅僅是過山車,時空不僅僅是時空,甚至連都柏林也不僅僅是都柏林。
所以雞尾酒不僅僅是雞尾酒,也很正常,很“符合邏輯”,不是嗎?
超越者從在空中失去重力般漂浮的玻璃酒杯之中拿了幾個下來,又櫃子裡摸摸索索地掏出幾瓶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認識的酒。
他把酒瓶放在吧台上,任著它們也在上麵漂浮起來,視線悄悄打量了一眼正在認真看著他的北原和楓,看著對方明亮又期待的橘金色眼睛。
他的內心突然就安定了下來,一點也沒有了第一次嘗試調出這杯酒時的緊張感。
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這位叛逆而又膽怯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視線注視著這些千奇百怪的酒與酒杯,露出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傲慢的笑。
——畢竟,這可是他自己親自引導和創建出的夢啊。有什麼值得擔憂的呢?
他拿起酒杯,從酒瓶中引出一團不受重力控製的酒,看著閃爍著盈盈光輝的淺金色液體在空氣裡聚攏成一團,接著用酒杯“捕捉”起來,繼續不同酒液、果汁的混合。
北原和楓一隻手撐著下巴,安靜地看著眼前的人調酒的動作。
對方很顯然也是第一次嘗試,但是很快動作就變得逐漸熟悉起來,手指翻動之間把那些璀璨又美麗的器皿挪動得眼花繚亂,各種各樣的液體被他混合在一起,最終呈現出了帶著清澈淺藍的透明,恍若倒映著藍天的白水晶。
淺藍色。
更準確的說,酒杯中的液體就是和喬伊斯眼睛一樣的顏色。
他的動作裡帶著從容不迫的優雅,中間可能出現了一些小小的差錯。但勝在調酒台上本來就沒有什麼重力,也沒有多大的影響,反而被華麗而又複雜的技巧掩飾過去了。
自然得好像這些錯誤是這個“調酒表演”裡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北原和楓看著喬伊斯認真的表情,突然歪過頭笑了笑,感覺對方這個時候比起一個調酒師,更像是一個正在撥動著星盤的占星師,在群星的光輝裡編織命運。
“如果有那麼些似是而非的台詞就更像了。”
旅行家帶著笑意的聲音低低地響起,被喬伊斯敏銳地捕捉到了。
喬伊斯抬起頭看了對方一眼:他自然是知道北原和楓的意思,於是帶著點自得地哼了一聲,對這個比喻進行了認可。
他們都能夠憑借對方彼此的隻言片語來了解心裡麵全部的心思,敏銳地體會到彼此的心情。這對於彆人來說或許是一種難以忍受的事情,但他們都無所謂。
比起“被看透”所帶來的恐慌,“永遠都不被理解”才是更加可怕的——至少對喬伊斯來講,就是這樣。
所以他才這麼期待著把對方帶到這座城市裡麵,迫不及待地展示著自己的費儘心思和對這個世界的全部理解所打造的“奇跡”。
他把自己手中的液體送到一個很大的玻璃酒杯裡,稍微晃動了幾下,讓裡麵的某些絮狀物漂浮起來。
於是泛著淺藍的玻璃杯裡便流淌起了絲綢一樣柔軟的棉絮,這個世界裡麵誕生了一小片可愛的雲。
然而喬伊斯看起來還是不怎麼滿意。他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打量著這杯已經調配好的雞尾酒,最後像是想明白了某件東西,眼睛微亮。
他朝裡麵丟了一塊冰球。
——“咣當”。
超越者把這杯盛著藍天倒影的雞尾酒放在北原和楓的麵前,口中說著這杯酒的名字與故事,像是在說一曲來自東部酒館的小夜曲:
“其實比起雞尾酒,它更像是這個城市的秘密。我在裡麵稍微加了一點‘都柏林’……啊,放心啦,不是鋼筋混凝土,隻是叫做‘都柏林’的一場夢。隻有一點點,因為它和‘維納斯’混在一起的話會很容易讓人醉。”
北原和楓的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酒杯,如同接觸在宇宙裡照射而來的一縷光,冰冷而又瑰麗,在凡人的眼中折射出天藍色的美麗光影。
他知道對方口中的“維納斯”是什麼:那是金星的名字。是伴隨著人們進入夜晚,也高高地懸掛於黎明的星星。
“之前的那顆冰球呢?”
旅行家把杯子舉起來,在玻璃杯中輕輕地晃蕩了幾下,聽著清脆動人的撞擊聲,有些好奇地詢問道。
“秘密。”
喬伊斯歪過頭,笑盈盈地回答道:“是的,都柏林的秘密——這就是它的名字。一杯充滿了謎團的液體,不是嗎?”
他看著北原和楓,藍色眼睛裡好像裝滿了爛的星星,流淌出純粹而又燦爛的期待,比杯子中的酒看上去更美。
光是一看就知道這個性格在某些方麵格外偏向於孩子的人正在想些什麼。
“這個名字……”
北原和楓挑了下眉,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迷之液體”在他家鄉引申出來的豐富意義,隻是啞然失笑地主動喝了一口。
冰涼的口感帶著一種薄荷般的清香,又夾雜著屬於某種灌木漿果的淺淡甜味,把本來有些凜冽的氣息衝淡成了清晨呼吸涼風的柔和。
剛剛亮起來的天空,有一隻蟬在遙遠的樹林裡麵叫,呼吸到的是田野上的野花與青草。世界一點點地暖和與明亮起來……
“很美。”他輕聲地說道。
“這是七八點鐘的時候,也可以是六點。畢竟夏天的白晝總要稍微來得早上一點。”
喬伊斯嘟囔著說道,緊接著就眼睛亮亮地湊過來,好像想要從那對橘金色的眼睛裡看出什麼的影子:“你感覺到了吧?是夏天。”
“當然是夏天。”
北原和楓把杯子重新放回去,看著天空中的銀河係星圖,在裡麵有些艱難地尋找到了地球的位置——準確的說是太陽的位置。
一顆很小很小,小到讓人幾乎以為是天花板上沾染的塵埃的星。
他看著這顆渺小到不可思議的星辰,腦子裡忽然閃過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念頭:
在上麵,地球估計也運轉到了夏令時了吧。
在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旅行家自己都不自覺地愣了一會兒,似乎連自己有些琢磨不清腦海中出現的那個“地球”到底是指哪一個。
“北原?”
喬伊斯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歪過頭碰了碰自己朋友的臉,主動湊過去安慰地抱了抱:就像是之前北原安慰他的時候一樣。
他能夠感覺到對方身上那種一閃而逝的、但是長久到驅之不散的孤獨:因為他自己就是這個樣子。
所以這位超越者乾脆把之前北原和楓安慰他的事情活靈活現了一回,努力地想要對方也和自己一樣,從這種悵然的情緒裡麵恢複過來。
然後,他就聽到了來自旅行家的、若有所思的聲音:“對了,喬伊斯,你不是說要調酒嗎?”
“可是我剛剛喝了一口,一點酒味都沒有,感覺好像是由果汁勾兌出來的……你之前打開的是酒瓶還是果汁瓶?”
喬伊斯:“啊?果汁瓶?”
新晉的業餘調酒師很明顯地懵了一瞬,下意識地回頭看還在調酒台上麵慢悠悠地飄來飄去的瓶子們,幾乎是慌慌忙忙地跑回去轉了一圈,接著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副大受打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