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拉是一個影子泛著星光的幽魂。
至少她自己是這麼稱呼自己的,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臉上甚至還帶著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看上去也一點不對自己的狀態感到為難。
“吉姆沒有覺得怎麼樣,我也沒有覺得怎麼樣,我們依舊可以擁抱和擁有彼此——隻是時間僅限於晚上而已。有點遺憾,但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諾拉笑著說出喬伊斯的小名,撐著自己的下巴往房間的方向看過去:那裡的喬伊斯正在畫自己的城市規劃圖紙,用著幾十隻不同顏色的蠟筆畫畫,用三個放大鏡疊在一起,仔細地塑造著那座城市的細節。
“你這句話聽上去有點欲蓋彌彰的味道,天鵝小姐。”
北原和楓抬起頭,用帶著無奈意味的聲音說道,手中的鋼筆把自己寄給托爾斯泰的信簡單地收了個尾。
他將自己從另一個都柏林帶出來的玻璃酒杯裝在了透明的袋子裡,小心地封上口,打算到時候給對方一起送過去。
“你怎麼也開始喊天鵝小姐了?”
諾拉撇過頭,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孩子般地抱怨起來:“吉姆他這麼稱呼我也就算了,我還以為你會稍微正經一點呢。”
“因為的確很合適。”
旅行家把東西全部都收拾好,順便戳開自己的手機,抬起頭看過去,語氣幾乎可以說得上是理直氣壯:“星光彙聚成的天鵝,有著可以跨越漫漫長空的有力翅膀,以及獨屬於宇宙的浪漫鮮亮——聽上去不是很美嗎?”
女子的影子落在牆上,在家具中間尋找著自己舒展的地方,最後在平麵上把自己富有層次地折疊起來,形成一隻飛鳥的形狀,淺灰色的陰影裡浮現著絢爛的星空與遠方。
一如被剪裁成天鵝樣子的星空。
這位小姐幾乎同時下意識瞥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最後笑了一聲,手指撩起自己的棕紅色的大波浪卷長發:“好吧,你成功說服我了。這個故事聽上去倒是挺浪漫的,而且……星星。”
諾拉稍微停頓了一下,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泄露出來的星光,接著臉上浮現出堪稱溫柔的甜蜜與溫情:“如果是和星星有關的話,我也感覺離他更近一點,能夠更好地保護他了。”
諾拉是喬伊斯的保護者。
不管是在她的生前還是在死後,這位女子都在努力庇護著這顆過於孤獨的星星,把他埋在自己雪白純潔而又有力的翅膀下。
“……我時常覺得我住在這裡就是在打擾你們兩個人過日子。”
北原和楓愣了一下,隨後笑著搖頭,手指在按鈕上麵摁動了幾下,從裡麵找出了最新一條的未讀短信。
“隻要有你在,詹姆斯他或許從來都不需要擔心任何事情。你可以消解他身上與生俱來的孤獨和不安,他也願意現實中就這樣一輩子蜷縮在你的羽毛裡,在幻想的領域用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想象力去改變這個世界。”
就像是三次元中的諾拉與喬伊斯一樣:
喬伊斯喝醉了,諾拉背著他回家。喬伊斯寫作,諾拉就給他當秘書,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凝結著他心血的作品出版。喬伊斯離開她就會感到不安和絕望,她就陪著他——陪到自己的愛人隻留下墓碑,陪到她自己也離開人世。
喬伊斯的墓碑在蘇黎世,所以諾拉就陪在這裡,在戰火中撐著貧困的家庭。當有人問她為什麼不會愛爾蘭時,她隻是回答“他就在這兒”。
他們是彼此的無法割舍,也是無法拋下。
——真好啊。這樣的故事。
旅行家呼出一口氣,忍不住彎起橘金色的眼眸,唇邊勾勒出了一個很淺的微笑,感覺自己的回憶裡落進去了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
或許是某種鑽石,或許是一些熠熠生輝的明亮句子——但不管怎麼說,它們都一樣可愛。
而在對麵,紅褐色頭發的小姐有些驚訝地抬起頭,最後搖了搖腦袋,笑著說道:“如果不是我看得出來你不是這種人,還以為剛剛那句話是在諷刺我們呢。畢竟按照大眾的說法,這叫做不求上進,放縱他心裡的怯懦……”
作為喬伊斯這種怪胎的愛人,她當然能夠聽出來旅行家溫和的聲音裡沒有什麼批評的味道,所以說起來也是帶著開玩笑的輕鬆感。
但諾拉知道,自己其實不怎麼輕鬆——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她聽到最多的就是類似的刁難:
畢竟他的愛人是都柏林的守護者,愛爾蘭的超越者之一,而她自己則是一個普通人,有過前男友,甚至連高等教育都沒有經曆過。
在這種情況下,喬伊斯還那麼地依賴和需求著她,自然會帶來許多流言蜚語:他們不允許喬伊斯這麼依賴這個女性,認為她的縱容是喬伊斯不敢麵對恐懼的原因。
“啊,在彆人眼裡,這個故事可能沒有那麼富有傳奇色彩,裡麵的主角也很軟弱,沒有人們想象中‘主角應該有的偉大’。”
北原和楓眨了一下眼睛,用很輕快的語氣說道:“但我覺得,就算是詹姆斯自己來選擇,他肯定也不會想要那麼偉大和堅強的。”
準確的說,是肯定不會。
“當然啦。在生活上,他就是一個急急忙忙找羽毛讓自己埋起來的雛鳥。”
諾拉歎了口氣,用無奈的語氣說道:“不過這就是他。我從來都沒有想改變這一點。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萬一在我走後,他找不到讓自己躲起來的羽毛該怎麼辦。你知道的,這個時代對於他來說太殘忍了。”
她的眉宇間依舊保留著少女時期桀驁不馴的影子,那是一個熱烈如火的時代在她身上所鐫刻下的深深痕跡。
但在她歎氣的時候,這位女性給人的感覺更像是一位經曆時光後的妻子和母親,包容而又帶著深深的擔憂。
“他總會遇到和自己一樣的星星的。”
北原和楓沉默了一會兒,溫聲開口道:“這是一個很糟糕的時代,但也是一個很好的時代。至少這片星空足夠繁榮和明亮。”
他是一個注定要離開的旅者,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與喬伊斯之間的距離比諾拉與他愛人生與死之間的距離還要遙遠。
但是會遇到彆的星星的。
旅行家很堅定地想著。
那些由文字和思想構成的靈魂,那些上輩子人類文學史上最為不可思議的奇跡與才華都彙聚到了一起,不同的思想與靈感在這片星空下互相碰撞,擦出絢爛的火花。
那些本應該高懸於天際的孤星,當然也有可能找到一顆理解自己的星星,他們也值得彆的星星的光輝照耀。
“我知道,我知道。”
諾拉眨眨眼睛,突兀地笑了一聲,整個人的身上洋溢著明亮的熱情,看上去好像停留在了那個二十歲的絢爛年紀:“我相信他,因為我會與他同在。”
這個內心強大到足以支撐起另一個人靈魂的分量的女子就這樣燦爛地笑著,抬頭看著天花板上令人頭暈目眩的星辰,目光定格在其中最耀眼的一顆上。
和喬伊斯固執地在蕭伯納的房子裡做出的改動一樣,他們家裡的天花板也被沾滿了熒光顏料製作的星星。
隻要一關上燈,就會發現它們看上去離房間裡的人很近很近,近到似乎下一秒就要從天空中掙脫出來,落在人類的懷裡。
“諾拉,諾拉?”
喬伊斯打開門,急急匆匆地扶著自己的眼鏡跑過來,手中正在給自己戴第三幅眼鏡。他跑到桌子邊上,有些警覺地看著:“你們兩個是在聊什麼呢?”
他有些吃醋,但不好意思表現出來,隻是鬱悶地拉平了自己的嘴角,用帶著委屈意味的淺藍色眼睛望著自己的愛人和朋友。
諾拉忍俊不禁地勾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從椅子上跳起來,把自己的愛人抱到了懷裡,很大聲地笑著,用力地揉對方的頭發。
“噗哈哈哈哈,吉姆你怎麼連自己朋友的醋都吃啊!至少相信一下北原先生吧?”
按著自己太陽穴的北原和楓喝了一口自己麵前的紅茶,擺了擺手,讓他們隨意。
他就是坐在這裡處理事情外加吃狗糧的,情侶打情罵俏大可不必牽扯到他的身上。
“也不是不相信啦……”
喬伊斯把自己的臉埋在對方的懷裡,聲音聽上去帶著悶悶的心虛:“主要是北原真的很溫柔啊。和我完全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