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就這樣在晚風裡安靜地聽著,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隻是聽著這來自夏天的最後一首歌,這種溫柔而窸窣的聲響。
她看著遠方,漂亮的眼睛中落著百合花香氣的星星,還有鄉間的晚風。
“明天我就要獨自出發了。”
羅塞蒂突然開口,溫柔的淺金色眼睛看向旅行家,聲調在這樣的氣氛中也柔和了起來:“好好在路上照顧自己。”
“嗯,我知道。”
北原和楓有些不適應地咳嗽了一聲,耳朵在微冷的晚風中有些泛紅,對於這種來自長輩的關懷口吻稍微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但還是放緩了呼吸,對著對方笑了笑:“你路上也要小心,我記得英格蘭有不少妖怪傳說。”
明明他的朋友大多數都要比他大上半輩,但是旅行家很少感受到這種來自“年長者”的關懷,更多是在包容彆人。
“還有,記住我在路上教你的對付這些妖精的手段,妖精的善惡很多是被出生所決定的,有的天生就對人類存在惡意。你以後要去非洲,那裡各種各樣的麻煩多,就要你自己去解決了。”
羅塞蒂呼出一口氣,替眼前的青年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冰涼的手指抵住對方的額頭,聲音裡麵有著無奈的味道:
“還有那些野外的知識……可能沒時間考察你了,但是一定不要忘記。連東非大草原都想著獨自一個人去,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畢竟那種地方的話,我也不能強求有人帶著我去嘛。”
北原和楓尷尬地笑了幾聲,突然有了在家長麵前犯錯的心虛感,橘金色的眼眸看向彆處,聲音聽上去有些抱歉:“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在旅行家心裡,克裡斯蒂娜·羅塞蒂是一位很優秀的老師:
她不遺餘力地在這段旅程裡教授著他怎麼樣在出行時保護自己,教導那些有關於妖精和神話的知識,就像是耐心的老師與母親。
而且這位有些倔強的修女不管平時表現得有多憂鬱和平靜,但在自己擔心之前總能表現出沒有問題的樣子,甚至會主動湊過來安慰自己。
她會在森林裡唱歌,會隨手寫些詩歌,會說未來建造一個收留孤兒的修道院的夢想,講她未來要在修道院的院子裡種上玫瑰與迷迭香。
在大多數的時候,羅塞蒂提起這些事情的時候聲音總是淡淡的,帶著一種處事不驚的溫和,溫柔到了甚至有點漠然的地步——但那對眼睛裡還有著尚未熄滅的光。
“彆抱歉啦……我還得謝謝你。每天晚上把那件羊毛的披風蓋在我的身上,也願意陪我聽那些不著調的夢想,還總是喜歡擔心人。”
羅塞蒂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微笑,溫婉得像是站在陽光下的聖母:“雖然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大問題,但是這些年都沒有人關心我,我其實也會感到難受的。”
她想到旅行家受限於性彆,顯得有些小心的安慰,忍不住笑了起來。
結果笑著笑著就因為冷風的緣故變成了咳嗽,反而被北原和楓無奈地遞了一杯熱水。
然後他們兩個人繼續慢慢地朝著小鎮的方向走,月光與秋霜落在他們的影子上,閃閃發亮地流淌成雪白的銀。
“好好吃飯,冬天多穿一點,離鐘塔侍從那群混蛋遠點,好好照顧自己……”
這位在臨彆前突然有些囉嗦的超越者小聲地念著,每說一句都能得到旅行家的點頭,一直說到了最後的最後。
“還有,一定要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值得被愛的,北原。”
羅塞蒂轉過頭,看向邊上的旅行家,消瘦到有些骨節分明的手指按了按對方柔軟的黑發。那對淺金色的眼睛看上去很認真,認真得就像是融化的月光。
她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一定要記得。”
坐在邊上的北原和楓愣了一下,隨後用半開玩笑的語氣笑著回答道:“克裡斯蒂娜小姐,你這樣的語調,我還以為我見到了我媽呢。”
“我是慈幼會女修會的一員,你應該知道我們修會的宗旨。某種程度上,你要是真的喊我一聲‘媽媽’也不是不行,反正你在我眼裡還是一個孩子——真正的孩子。”
羅塞蒂裹上了那件厚厚的羊毛披風,輕笑著接下了這個話題。
這位修女因為身體的原因稍微有些怕冷,所以在九月份的天氣裡就能感受到某種入侵著她骨頭的寒意。但她還照舊喜歡站在風裡,或者踩著溪水的感覺,好像這就是她感受那些在這個世界流動和存在的生命的方式。
“可我不小了。而且我覺得比起大多數人,我的心理明顯更加成熟一點吧?”
北原和楓咳嗽了一聲,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怎麼算我都不應該是小孩子啊。”
他可是活了兩輩子!就算是這輩子隻活了四年也是整整兩輩子誒!
“能和幼崽玩在一起的隻有幼崽。”
修女小姐理直氣壯地回答道:“你幼稚起來的樣子也不比真的孩子差上多少。”
旅行家噎了噎,最後還是沒有忍住,很大聲地表達了抗議:“等等,為什麼一定是幼崽,就不能是幼兒園老師嗎?”
“啊……因為你現在的樣子就很像小孩子拽著大人的衣角撒嬌?”
羅塞蒂笑意盈盈地偏過頭,眼底是滿滿的屬於女孩子的狡黠。
雖然她全部的身心都皈依了宗教,還經曆了各種各樣複雜的事情,但是她的本性仍然沒有被消磨——甚至她有時候還會故意放大這種心理,防止自己真的這麼死氣沉沉下去。
就算是現在的她被條條框框的戒律和信仰所束縛著,變成了一個溫柔的修女,但是她也是有一段稱得上是調皮的少女時光的。
少女時期啊……
羅塞蒂看著被自己說得不想說話的旅行家,笑了笑,看向小鎮,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過去。
[從前有個女孩,她和自己的姐姐一起經過了哥布林的集市。狡猾的妖精把水果堆滿了地,引得女孩探頭探腦。她的姐姐卻識破了哥布林的把戲,早早地回了家。
女孩用自己的頭發買下了水果,甜美到讓她日思夜想,卻再也找不到哥布林的集市,隻能在痛苦中日漸消瘦。姐姐隻好歎息著前往尋找哥布林的部落。妖精們試圖強行給對方喂下果實,但堅強的她始終沒有開口,任由自己被折磨,被它們砸了一身的果汁。
姐姐回到了家,女孩品嘗到水果——隻是那是姐姐身上果汁甜蜜苦澀的味道。最後,她哭泣著入夢,姐姐則溫柔地等待著女孩的醒來。]
然後呢?
羅塞蒂的腳步微微一頓,但很快就恢複成了常態。
然後她醒來了,變成了之前那個純潔而明亮的自己,緊緊地擁抱住了她的姐姐。她發誓不要再被這種伎倆誘惑,要保護好自己在意的人。
後來……她幫助了更多更多的人,讓他們遠離欲.望的深淵。
她還在戰場上救助了一個又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她看著那些被自己治好的士兵奔赴下一場戰爭,看著戰爭燒去了人們的理智:有的人變得麻木,有的人變得狂熱。
她突然意識到,有的時候,這種血腥而又殘酷的東西也可以被塑造得像是哥布林的甜美果實那樣美好。
最後,這個不再是個女孩的女孩加入了七個背叛者,與夥伴們阻止了這場戰爭。這個平平無奇的故事就是這樣。
羅塞蒂垂下眼眸,想到自己在戰爭中失散的長姐以及更多的親人,想到了在戰後各自分彆的同伴,自己救助的人,微微抿了抿唇。
“對了,你在分彆之後要去哪裡?”
北原和楓突然開口,把修女的思緒從回憶中拉了出來,重新回到現實中去。
“不知道,大概就是去隨便找找家人的消息吧。其實我也不指望能再見麵,畢竟戰爭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能見麵早見麵了。”
羅塞蒂把手指埋在羊毛披風裡暖了暖,嘴角扯出一個弧度,語氣聽上去依舊是輕鬆的:
“不過也必要這麼思念我,我們未來肯定還會見麵,北原。”
“你要來找我?”
旅行家這下倒是切實地感到驚訝了,轉頭看著對方——從旅行的開始,他的朋友中就沒有哪個人要求他留下,也沒有哪個人想要在分彆之後來找他。
大家都把彼此的相逢當成了與流星的一期一會,基本上都表現得格外灑脫。
“嗯,因為有事情還沒有說呢。”
羅塞蒂歪過頭,輕輕地笑起來:“到時候可要歡迎我啊,旅行家先生。”
她的耳畔能夠清晰地聽到“死亡”的聲音,這種“死”的概念化就纏繞在她——或者是這個旅行家的周圍,彼此發出鳥雀一般好聽的低語。
“為什麼我們要繞在這個人類的身邊啊?”
一個聲音低低地問。
“因為他離死亡很近:所以他是怎麼從死亡的命運裡逃出來的?”
另一個聲音有些疑惑地回答,看上去就連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
“他會死嗎?可是我覺得在他身邊能看到的風景真的很漂亮……”
“我也這麼覺得,但是他早就應該死了,所以應該也不會遺憾的吧?”
修女的神情沒有因為這些談話產生任何的變化,隻是彎起眼睛笑了笑。
——她是一個修女,慈幼會女修會的修女。
所以她自然會保護自己在意的“孩子”,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