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瓦希爾小鎮,十一月末尾。
“……我還記得,那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回蕩著的、不斷激蕩起雪白泡沫的過去。它們就像是黑暗裡的潮水,不斷地舔舐著我思維的每一寸地方,從皮質一路滲透到爬蟲腦。”
有著耀眼的橘金色眼睛的旅行家抬起頭,臉上帶著微笑,聲音低沉而又柔和。
他的身上穿著有著複雜裝飾的雪白外套,天鵝絨的質感在燈光下折射著流光,周圍的金線與閃閃發光的墜子把他打扮得像是一個精細雕琢的藝術品。
在他的身上還披著一件幾乎快要拖曳到地麵上的披風,是色澤十分柔和的香檳色,搭配著奶油色的薔薇花紋,在隨著旅行家行走的步伐起伏時有著一種蔓延的質感。
“我能看得到,那些雪白的薔薇花正在斷壁殘垣上綻放,這片飽受過災難的土地將迎來新生的第一場雪。鬆柏依舊綠著,有白鳥自天堂銜來陽光與植物的種子。”
北原和楓熟練地念出自己的台詞,那對橘金色的眼睛像是黑夜裡的火炬一樣明亮。他的聲調一點點地隨著內容抬高,於是情緒也真的像是漲潮一般緩緩抬起。
他沒有通過刻意的語氣誇張來表達強烈的戲劇衝突,帶著一種溫柔的、像是靜謐的落雪一樣的詩意的抒情
“我能聽得到,大地下有無窮無儘的陽光正在歌唱,拖曳金車的天馬正在嘶鳴,伊卡洛斯飛行時所燃燒的羽毛劈啪作響。還有人類。”
“那些渺小的人曾經在這裡歌唱,現在也在這裡歌唱,未來也亦將如此——而後在注定的未來裡,他們終將見到自己所為之歌頌的太陽。而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能走到這個未來。”
“可這又有何意義!”
另一個男子的聲音在邊上響起,在燈光下呈現出金綠色的眼睛裡帶著漫不經心的傲慢,語氣也是十足的散漫。
“你須知道,這宇宙漆黑如墓碑,星光冷淡如鬼火,命運早在無數億年前為它們該去往的方向安排定數與軌跡。它是冰冷強大的機械殘骸,內部任何的光芒都隻是永恒尺度上比瞬間更瞬間的泡沫幻影。”
威廉在北原和楓的對麵,語調顯得矜持而緩慢,帶著奇特韻律和咬文嚼字的歌劇腔在他的口中就像是中世紀冗長而又華美神聖的讚美詩,每一個優雅轉折的音節都值得雕刻一朵薔薇。
俊逸的白發青年掃了對方一眼,突然揚起一個微笑,尾調微微上揚
“所謂的文明在宇宙中是何等短暫、渺小而又脆弱?你明知它無從看到這個世界真正燦爛的風景,怎麼又對未來有著如此傲慢的堅信?更何況人類總是愚昧而又短視,有何資格走向太陽升起的黎明?”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對人類的未來有著這樣的信心?為什麼如此地熱愛著這個種族?
他們並非最理智的,並非適應力最強的,並非最團結的,並非最具有信念的。
他們甚至膽怯且懦弱,傲慢且短視,深深地禁錮和排斥著那些閃耀的靈魂——而你亦在這份被“排斥”的名單之中。
北原和楓注視著對方那對漂亮到近乎於瑰麗燦爛的碧綠色眼睛,內心突然莫名地閃過這些紛雜的念頭,如果不是還有幾段台詞要說,他可能就要忍不住歎一口氣了。
這個劇本是威廉一筆一劃地寫出來的。
他在寫這段對話的時候,有沒有在腦海裡同樣掠過這些念頭?有沒有用這些涉及到宇宙與人類的問題質問自己的內心?
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把這個問答設計成倒數第二個情緒衝突的**?
旅行家不知道,他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著堅定與平靜的目光,沉靜的音調與從容不迫的姿態,繼續把這一段表演下去。
“是的,我知道人類在宇宙麵前就是一種短促倒幾乎沒有任何意義的存在。”
北原和楓的聲音平靜“人類所謂的勇氣和理智,就像是沙海裡麵一粒微不足道的鑽石。它來自於最普遍最平凡的碳元素,它除了璀璨和美麗以外一無所有,它自以為的堅硬在更優秀的造物麵前不堪一擊,它的存在是如此可悲的渺小和微弱。”
“但它的確珍貴,美麗,璀璨而又堅定,一如照耀著人類文明的月亮,這對於我來說,便已經足夠。”
——有的時候,人類的決定不需要太多堅定的理由。隻要有細鑽那樣微弱的光芒,就足夠讓人願意為之付出一切,投身於火焰中。
畢竟智人本身就不是什麼理智的生物,否則他們也不會忙著在成分完全一致的天然寶石和人工寶石之間區分真假。
話說回來,這件衣服上麵掛著的寶石該不會是純天然的吧?
演完這一出戲份的旅行家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繁複到有點妨礙動作的衣物,對其中一塊漂亮碩大的紅寶石墜子有點懷疑地凝視了幾秒。
不過這種打量還沒有持續多久,他就猝不及防地被同樣表演結束的威廉一把子抱到了懷裡。
那是一個很緊很緊的擁抱,可能是剛剛表演完戲劇的興奮還沒有從對方的身上褪去,北原和楓甚至能聽到對方心臟有些劇烈的跳動。屬於人類的溫暖體溫幾乎是瞬間就驅散了英國十一月份的微微寒意。
“北原,你知不知道?你剛剛表演得超級超級好!”
青年人的聲音帶著明亮和愉快的意味“我就說吧?相信我的眼光,隻要你技巧再稍微熟練一點,我們就可以考慮完成地排練一遍了。”
“嗯,謝謝啦。到時候打算什麼時候正式在鎮子裡麵表演?”
北原和楓拉了拉不知道為什麼還有著蝴蝶結的衣袖,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伸手把對方也抱在了懷裡,心滿意足地揉了揉對方的白發。
在經過成功的“討價還價”後,旅行家終於可以試著偶爾摸摸這隻性格有些警覺和傲氣的雪貂毛了。也不能多碰,多了對方也照樣鬨即使他根本沒有生氣。
“明年的二月份,也許是在情人節?在這樣的日子裡送上這部劇似乎還挺不錯的。”
威廉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隨後輕快地回答道“很甜蜜,甜蜜,不是嗎?”
“我替那些本來想看喜劇的情侶謝謝你。”
北原和楓把披風解下來抱在懷裡,橘金色的眼睛有些無奈地掃了他一眼“這部劇的情節哪裡甜蜜了?”
此時的劇場很空,據說是威廉專門給他們放了一天的假,以至於這座像是由金玉與翡翠製作的劇院一下子失去了平時的熱鬨。
空空蕩蕩的,帶著幾分落著塵埃的沉寂與落寞光彩。就連那種清秀雋美的青藍色,乍一眼看上去都像是黃銅的鏽跡,像是被時光的尖齒仔細地研磨過,以至於流出了凝固的血。
然而威廉對此並怎麼不在意,跑到幕後把圍巾拿了過來,重新認認真真地係在了旅行家的身上,這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充滿愛與犧牲的故事,這難道不甜蜜嗎?”
他伸手握了握北原和楓的手,感受到對方身上溫暖的溫度,彎起那對綠色的眼睛,整個人都湊了上去貼著,聲調懶懶的,帶著一種小動物機靈的狡猾。
北原和楓無奈地看著他,對這種故意裝傻的態度也沒有什麼辦法,隻是把這個有點害怕寒冷天氣的人抱在自己的懷裡,儘可能地讓這個人稍微暖和一點。
然後他們換好衣服,一起從這座空蕩的劇院離開,回家消磨剩下來的一段時光。威廉把自己的手指放在北原和楓大衣的口袋裡,發出有點愜意的歎息聲,像是農村冬日趴在炕上的貓。
路過的黑狗用見了鬼一樣的表情夾著尾巴跑走了,威廉也懶得去理會它。在走過一個岔路口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那隻正在打哈欠的綠狗。綠油油的皮毛就像是春天剛長出來的草,在冬天突兀得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汪!汪!……嗚兒?”
綠狗看到有人來了,張嘴就喊了兩聲,結果在第三聲的時候戛然而止——它看出來跑到這裡的人是誰了。
於是那張狗臉上也擺出了一副見鬼的樣子,在人類發話前就灰溜溜地鑽到了枯草堆裡,轉眼間就消失不見了。
“切,欺軟怕硬的家夥……”
威廉虛著眼睛看它離開,嘴裡小聲嘟囔了一句,接著便專心致誌地窩在旅行家身邊,把自己身子大半的重量壓在對方身上,好奇地戳了戳對方的肩胛骨
“對了,你今年有沒有準備好送給我的聖誕禮物?我可是一直都很期待的。”
“彆提禮物了,我還在想該怎麼把聖誕祝賀信件寄出去呢。這個小鎮又沒有郵筒,我還得去附近的鎮子裡去寄信和拿信,一來一回就是大半天的路程。”
北原和楓回頭看了對方一眼,語氣裡麵帶著縱容的無奈“說不定我聖誕節可能要花一整天來拆信、讀信和整理禮物。”
威廉微微皺了皺眉,很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不過他很快就想到了解決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