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同樣生活在美洲的超越者,博爾赫斯在七個背叛者裡最熟悉的那個大概就是海明威,就像是羅塞蒂小姐總是黏著但丁一樣。
北原和楓聽著博爾赫斯用懶散的語調講海明威的貓,還有他房間裡的長頸鹿、玩具熊、小猴子和小烏龜,說完了他自己都忍不住笑。
“說起來,他家的貓倒是喜歡啃玉米呢。”
這位對玉米沒有多大興趣、以至於讓羽蛇神糾結得要死的退役魔術師最後拉了一下自己的帽子,笑盈盈地說道。
作為能說出“一個人不會被打敗,但是可以被貓毀滅”的人,就算外表上總是擺出一副硬漢的樣子,但被貓撲臉後給人的感覺還是活像世界上最呆的呆瓜。
北原和楓就在邊上聽著,聽對方用隨意且慵懶的語氣講著那些他自己好像都不知道發生在什麼時候的零零散散的故事,時不時笑一笑,坐起身把幾支還沒有枯萎的向日葵插在白瓶子裡,放在對方的牆頭。
旅行家知道博爾赫斯喜歡金黃色——至少每次出現這樣顏色的物體時,他的視線總是在上麵停留更久的時間。
然後他在對方的要求下給對方讀了一點書,去找那群吃完飯就不知道跑到哪裡的小家夥,陪對方打著哈欠數一萬隻羊。
總之,那天晚上的淩晨,北原和楓陪著博爾赫斯在天花板上數了九千八百五十三隻羊,雪白的羊羔在房間裡溜達來溜達去,就像是天邊的雲彩,“咩咩”地叫喚著。
他一直數到一邊看書一邊切花牌的博爾赫斯終於困倦起來,默不作聲地抱著書在書桌上睡過去為止——旅行家這才止住聲,伸手把薄被子給對方披上。
北原和楓遵守承諾地在心裡把剩下來的一百四十七隻羊數完,微微地笑起來,幫忙把對方塌下來的帽子整理了一下,拿起邊上的提燈,小心翼翼地離開了房間。
這柄提燈是馬爾克斯前幾天拽著北原和楓與博爾赫斯的衣服要買的。
他在發現了這個提燈後就沒挪動過步子,一直趴在店麵的玻璃上,眼睛亮亮地專注看著,連目光都舍不得挪開,最後還是北原和楓主動買了下來,遞到了他的手裡。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冰色玻璃燈,掛在純黑色的木質手柄上,裡麵有個小巧的燈泡,藤蔓形狀的金屬裝飾點綴著周圍,最下麵掛著一個發不出聲音的鈴鐺。
“在裡麵可以放上花,還可以放上螢火蟲和水晶。還可以放一些紅珊瑚……”
馬爾克斯在第一次抱到這個提燈時是這麼說的,那對淺色的眼睛很溫柔地垂下來,幾乎是珍而重之地抱住,就像是抱著一個彩色的夢。
當天晚上,馬爾克斯就做了一個捕夢網,掛在西格瑪的床上麵。第二天他還把提燈的燈泡拆下來,給裡麵放上了野花和顏色不怎麼純淨的廉價水晶、紅珊瑚、還有泛著很淺的黃綠色光芒的螢火蟲,遞給了西格瑪。
“是從西格瑪的夢裡捉到的哦。”
他很認真地說道。
西格瑪則是睜大了眼睛,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馬爾克斯把這個漂亮的提燈塞到自己手裡,一時間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雖然他也知道,馬爾克斯的這句話有可能是假的——即使他親眼見過了羽蛇神,見過了那個奇幻瑰麗的世界的一角。
也許所有的材料都是從街道上搜集來的,也許這隻是對方一個善意的期待、一個祝福、一個想要自己高興的小玩笑。
但是……西格瑪就是突然在怎麼回應對方亮晶晶的眼睛上手足無措了起來,連以前炸毛般的嫌棄都做不到,隻好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地看著身邊的大人。
當然,隻得到了大人們看熱鬨的微笑。最後還是沒心沒肺的小羽蛇撲上去要玉米吃,這才讓這個害羞得連耳朵都燒紅
了的人趁機跑走了。
再後來……
當馬爾克斯對周圍熟悉起來,天天帶著西格瑪和羽蛇神晚上出門去花園裡玩後,這個提燈就歸屬了北原和楓。
現在旅行家每天晚上都帶著這麼一盞燈站在路口,安安靜靜地看著月亮,順便等那群“孩子”回家。有的時候也會提著燈去推開房門,看他們有沒有熬夜。
手中提著一盞提燈走路的感覺,和用手機或者手電筒照明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的。
——不管是提杆下麵微微搖晃的富有分量的燈具,從冰色玻璃中折射出來的朦朧而又柔和的光芒,還有無聲搖晃的鈴鐺,都給人一種舊世紀的古老與溫柔氣息。
隻要手中握著提燈,好像就活在某段慢悠悠的舊時光裡:風吹得很慢,空氣浮動得很慢,連光的影子也是慢吞吞的,鐘表滴答的聲響和夢境被無限拉長。
羽蛇神把自己的身子盤在了走廊的燈上,尾巴和寬大的翅膀一起長長地垂落下來,像是漂亮的綠葉屏風。
馬爾克斯趴在陽台的欄杆上,淺紫黃色的眼睛專注而認真地注視著街道上的月亮,身上羽毛製作成的坎肩隨著風微微揚起。
他似乎很喜歡羽毛做成的坎肩。
旅行家想到。
“北原。”
青年眨了眨眼睛,突然聲音輕盈地開口,好像不需要回頭也可以確認出到底是誰安靜無聲地站在了他的身邊,還給他點起了有一盞燈那麼明亮的光。
“我在。”北原和楓回答,伸手揉了揉對方的頭發,側過頭看著這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用柔和的聲音詢問道,“不害怕受涼嗎?”
“不怕。”
馬爾克斯的回答一向很簡潔,隨後他稍微安靜了幾秒,那對淺紫黃色的眼睛微微抬起,給出了一個幾乎無端的、給人的感覺像是從思維的本能裡跳躍出來的詢問:
“北原,你是不是看到有風正在吹著這裡?”
陽台上麵的風很大,是淺金色的風,裹挾著正在另一個經度上演的夕陽吹過來,讓人無端地想起許許多多蝴蝶的遷徙。
“有啊,它們在笑著,在空氣裡麵張開它們的翅膀,在轉著圈和跳芭蕾。”
北原和楓眨了眨眼,沒有表現出什麼意外或者疑問,而是仰起臉,用帶著笑意的嗓音很認真地回答道:“哦,它們還坐在葉子上飛,就像是坐在飛行魔毯上的小巫師。”
馬爾克斯側過頭,看見旅行家那對橘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聲音有著同樣的輕盈,好像看到了那群跌倒又爬起,追逐笑鬨著的精靈。
於是他感覺自己需要笑一下。
白發的青年很短暫地翹了一下唇角,突然想到一個披著雪白的床單飛升的女子,還有哪個日子裡馬孔多罕見的陽光。
但這又完全不一樣。
北原和楓不會無端地飛走,因為他從來都不是輕飄飄的,有著屬於真實的分量。光是看一看他那對帶著笑的眼睛,人們就知道,這是一個注定要留在有著許多歡樂與痛苦的人間裡的人。
馬爾克斯歪過頭,趴在欄杆上,心情突然好了起來,那對色澤又淺又亮的眼睛眯了起來,聲音輕快地回答道:
“我看不到它們,它們被我眼睛裡更多的幻影給擋住了……但我看到了天使,至少當年我的鄰居是叫他天使的。”
“我聽博爾赫斯講過——不過馬孔多真的有一位天使來過?唔,我是說真的有人會把天使關在籠子裡?”
北原和楓愣了愣,接著有些好奇地詢問道。
“在馬孔多,天使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它每天都在發生怪事。雖然那可能是馬孔多人唯一一次見到天使……”
馬爾克斯晃了晃腦袋,流淌著燦爛光華的雪白頭發像是水紋一
樣微微搖晃。接著,他用很習以為常的語氣說道:
“外麵的人肯定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把天使關在籠子裡,也不會嘗試用燙紅的烙鐵去嚇唬一位可憐的天使,更不會利用籠子裡的天使兜售門票:不過也說不定呢,畢竟我聽說過贖罪券這種東西。”
“我沒這麼做過。”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目光微微垂下,看上去似乎對那位天使有著說不出的遺憾:
“其實我覺得他更像是一個老人,隻不過長出了一對翅膀而已。他本來要在冬天凍死的,但在籠子壞掉後好像就飛走了,賣門票的那家人因為賺了大錢,也沒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