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翻了個身,抱怨道。
他把自己的身子枕在北原和楓的肩上,垂下眼眸同樣很認真地看著旅行家手中翻開的書,但視線似乎有點虛無。
這位退役的魔術師完全沒有在意北原和楓彆的動作,就像是全部的心神都在書的內容裡,聽到精彩的句子和喜歡的情節會高興地猛貼在北原和楓的身上吸一口。
他還喜歡北原和楓在每一章的末尾,講完一個情節後說一說他旅行中的故事。不管是與超越者有關還是普通人有關,聽到裡麵某些異能大戰時的老對手和朋友時還會短促地笑上兩聲。
“這聽上去就像是一本真正的書那樣。”
博爾赫斯在某次聽北原和楓講他在意大利的故事時這麼說,聲音裡帶著濃濃的笑意:“你的朋友很有你講的那些書的氣質——比如說那位塞萬提斯先生,我能喊他堂·吉訶德嗎?”
“應該不會太高興,他可不像是堂·吉訶德那樣最後後悔了。”
北原和楓抬起頭,眼眸彎起,似乎想到了那位還在地中海上被薄伽丘拉著到處尋找古希臘神話時代的怪物的騎士,還有他剛剛接觸現代社會時的笨拙。
“他是……永遠也不後悔的騎士。”
驕傲的,不會為世界改變自己的原則,永遠履行著自己心中正義的騎士。
“不過這本的確是我在他的靈魂裡麵看到的書。”北原和楓有些懷念地翻過一頁紙,來到下一章的開頭,然後用調侃的語氣問道,“是不是感覺有點不可置信?”
“為什麼要不可置信?”
博爾赫斯這個時候反而有些奇怪地看了北原和楓一眼,翻了個身,像液體一樣滑下來,勉強坐直自己的身子。
“書籍,其實從某個角度上來講,我有很嚴重的書籍崇拜。當然,這不是作者崇拜,那些作者我沒有多大的興趣,我隻是對書裡麵的思想和內容感興趣而已。”
畢竟如果一本書沒有作者,放在他的麵前,他還是一眼就能夠喜歡上。而作者如果沒有寫出那些書……那還叫作者嗎?
博爾赫斯甩了甩腦袋:他是真的一點也不在意這本書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更不在意這本書的來源是不是有點不科學。
畢竟他自己就生活在一個近乎於抽象的世界裡麵,而在這個世界裡……
“我相信書籍的力量,它足夠支撐起一個人的靈魂。我對於書有兩種偉大的想法:一個是當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書被集中在一個如同巴彆通天塔那樣偉大的圖書館裡的時候。也許整個世界都會因此而變得完整,宇宙將會擁有無窮無儘的希望。*”
博爾赫斯稍微安靜了一會兒,注視著北原和楓,然後微笑起來:“所以我從來不認為人的靈魂裡沒有書,如果真的沒有,那一定是非常可悲的事情,可悲透頂了。”
北原和楓看著博爾赫斯,在他微微泛著水波般波瀾的視角裡,博爾赫斯的身後正是一個佇立著通天塔般圖書館的街道。
圖書館是八角的閣樓,很高。而街道上是金黃色的夕陽。
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這條街還是綠色的,翡翠般的書和蒼藍的天空把一切渲染成璀璨動人的藍綠色。但現在已經到了秋天,樹葉和樹乾都是深深淺淺的金黃,就連通天塔也變成了黃金澆築的燦爛,在夕陽下麵發光。
在街道上,這座
圖書館高得有點像是悲劇的旗幟,讓人想到巴比倫人建造起通天塔的結局,孤獨與雲在寂寞的街道上無聲無息地結網。
流動的金沙從圖書館的頂端沿著八個角霧氣似的傾瀉而下,蒸騰出模糊的幻影。給人的感覺是一根孤獨的脊椎,一節節地蔓延到天空。
“那第二個呢?”
北原和楓挪開視線,似乎突然間沒有了繼續看下去的念頭,但還是笑著詢問道:“你第二個關於書籍的想法呢?”
博爾赫斯偏過腦袋,想了想。
“我很久以前去歐洲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叫作牧神的家夥……他說,世界其實是為一本書而存在的。”
這位退役的魔術師按住自己的帽子,然後滿不在乎地笑了,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剛剛說了什麼樣的話似的,用輕快的語氣說道:“但是我覺得,我果然還是更喜歡另一句話。”
“我們是一部神奇的書中的章節字句,那部永不結束的書就是世界上唯一的東西。”
博爾赫斯重新躺下來,靠在北原和楓的肩上,抬頭看著天空中金黃色的太陽,配合這句話般地張開了雙臂,柔軟的目光裡有著一種他人難以理解的深情:
“說的確切一些,就是世界。*”
“當然啦,這隻是一個想法!想法!”
博爾赫斯稍微停頓了一會兒,突然著重語氣地強調道,同時朝北原和楓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聲音輕盈:“好了,這下是不是輪到我問你有沒有被嚇到了?”
北原和楓抬起眼眸,貌似很無辜和茫然地看了回去,並沒有怎麼給身邊的人麵子,慢吞吞地說道:“很抱歉,但似乎沒有?”
“如果博爾赫斯先生沒有某種感覺才是讓人驚訝的吧,畢竟是這麼敏銳的人。”
旅行家的語氣很平淡,帶著理所當然到讓人有點受寵若驚的信賴:“何況這個世界的真相還是……”
“噓。”退役的魔術師咳嗽了一聲,壓下內心莫名複雜的感覺,把手指放在旅行家的唇邊,然後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給人的感覺很有一點莫名其妙的默契。
“某些東西是不能直接說出來的,就算是知道也是一樣。”
博爾赫斯的一生在夢裡行走,在書籍裡麵行走,在魔術的奇跡裡行走,在種種回憶和印象構築的幻覺裡行走,在不同的可能性和時間的夾縫裡行走——為了某一個和他摯愛的書籍有所相關的真理。
他抓住這個世界上抓不住的風,捕捉月色的光華,在茫茫大海裡打撈某一個被潛意識的海洋所遺忘的句子,最後找到了真相,但是也因此保持了戲謔般的緘默。
人和命運就是這樣的纏鬥的,以一個單詞那樣渺小的身份。
北原和楓沉默了幾秒,在眨了眨眼睛後問了一句:“所以,加西亞的家族到底是因為什麼才遭受了那個詛咒?”
“你不是也猜到了嗎?”
博爾赫斯攤開手,慢悠悠地回答:“因為他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真理和孤獨往往是一對孿生的兄妹,一起在人的血脈裡流淌。從知道某些東西的那一刻開始——”
“那些沒法回到渾渾噩噩的從前的人、不能容忍自己重新睡下去的人,就注定要習慣孤獨這個永遠的詛咒。”
“但這不重要啦,反正加西亞作為他們家族的最後一個成員都不在意。不過我當年追著線索來到馬孔多的時候還真是嚇了一跳……哈,這其實也不重要,快點講下一個章節的故事——”
博爾赫斯拖長聲音,那對孔雀藍色的眼睛在陽光下慵懶地眯起,語氣聽上去一點也不客氣:
“要不是體諒你之前讀書讀得嗓子都啞了,我才不會犧牲那麼多讀書的時間陪你聊這些無聊的東西。”
“好好好。”
北
原和楓無奈地搖了搖頭,看向書籍上麵的字跡,在讀書之前突然開口詢問道:“對了,需要回去的時候買些向日葵和金百合嗎?你床頭的花瓶估計要換新的了。”
“為什麼不是紅百合啊……”
博爾赫斯趴在北原和楓的身邊上,小聲地嘟噥了一句:“有這麼明顯嗎?”
北原和楓笑了一下,伸手小心地揉了揉對方黑色的頭發,發現沒有被躲過去,隻是被嫌棄地看了一眼。
在燦爛的日光下,這位退役的魔術師沒有在地麵上落下任何的影子,就像是一個不屬於人間的彩色幻影。
“金百合也很好看的。”
“嗯,我知道……是很漂亮的金色。”
博爾赫斯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世界。
他的視野裡隻有一大片深深淺淺的黃,勉強地勾勒出幾個物體模糊的輪廓,就像是被硫酸浸潤後的畫卷、亦或者是秋天的葉子,透著脆弱的斑駁。
他抬起頭,看向北原和楓,注視著對方的眼睛,那清晰的、屬於真實世界的金色:
它不是本應該屬於大自然中紅色與綠色與藍色的色彩,而是真正的金色。
然後笑起來。
“好吧,雖然有點懷念紅色。”他說,“但金色其實也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