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風很燦爛。
紐約的風把故事背在了身上,大街小巷地傳閱和叫嚷,第一個知道這些故事的家夥就是和風關係很好的紐約的鳥雀。它們高興地唧唧啾啾,張開翅膀在玻璃般蒼白的天空裡飛著。
那時太陽尚未醒來,但風已經在鳥雀的聲響裡沒頭沒腦地熱鬨起來,笑聲清脆,燦爛得如同裹挾一身日光。
就連讓·熱內背光的小樓都有一瞬間變得金燦燦起來。
讓·熱內靠在窗戶上,也懶得打掃昨天晚上自己和某位被自己拐來的人所留下的痕跡,像一隻已經暫時心滿意足的貓那樣,依靠著太陽,嘴唇貼在冰涼的欄杆上,以一種近乎於沒有理由的愛意去親吻這注定要被許多人嫉妒的欄杆。
如果昨晚的客人還沒有走的話,大概會在這個時候,趁她親吻另一個物體的時候抓住她的手和腰,然後就這麼開始新的一個沒有休止也沒有羞恥心的混亂輪回,但對方不在,這是一件好事情。現在是安靜的。
讓·熱內睜開半眯的眼睛——其實他更習慣於被人叫做神女,有的時候叫她的本名需要這個人反應一會兒,她不適應任何直接作用於獨屬於她自己的那個名字上的溫柔——然後她認真地看向外頭的世界。
她深情地注視著,視線像是要穿過這一片水似的天空,藍色的熒光落在她那對水色眼睛的深處,與水波媾和。如果有人注意到,就會發現她的目光是徒勞地在捕捉著一顆星,如同在斷頭台上專注地凝視刀尖閃爍的寒芒。
“叮鈴鈴——”
自行車的聲音傳來了。
很清脆的鈴鐺響聲,響徹在早晨彌漫著白雪冰冷味道的空氣裡,就像是一隻百靈鳥突然精神抖擻地唱起一段歌。
讓·熱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似乎很短暫地笑了一下,她不再注視不遠處對麵那棟廢棄大樓的窗戶——那扇窗是從這個窗口看到天空的唯一的渠道,這棟房間二樓所有太陽的光線也是由那扇窗戶反射過來的。
她沒有動彈,隻是側過頭聽自行車在自己的這裡停下,然後聽到有人在敲自己的門,節奏透著不急不緩的從容。
“今天來得很早,北原。”讓·熱內眯起那對色彩迷離的眼睛,笑著說,“以及,如果你願意推一下,就知道我根本沒關門。”
“可總要房主同意,我才能進來的。”
北原和楓推開門,抱著花笑了笑,在樓底下這麼回答,那一大捧花遮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但還是把他聲音裡的笑意勾勒得分明。
那是火紅色的花,香雪蘭開得像是在冬日凝固的火焰,但就算凝固了它也在燃燒,用它的香味在燃燒,仿佛它生來就有一種注定要在烈火中被焚燒殆儘的命運。
潮濕發黴的房子內屬於死亡的腐朽味道,濕噠噠的石楠花的氣息,還有木質調的冷冽香氣全部都被這種濃烈的花香燃燒殆儘,就像是草紙在火焰裡的蜷縮。
是一如既往的,旅行家踩著被剝了皮的鋼琴上了二樓,把像是火炬一般開放的花朵遞給慵懶的男妓,聽著他窩在花海裡,懶散地抱怨她自己這裡紅色的花太多了,明明自己想要的是純白的一捧。
北原和楓聽著對方的抱怨,也不反駁,而是有些好笑又縱容地聽著她像是沒有骨頭那樣地臥在花海裡哼哼,最後又像是實在沒有辦法了,答應明天給對方送白色的鈴蘭花。
對方這才滿意起來,抱著香雪蘭躺倒在花海裡,側過頭用帶著笑意的目光看著北原和楓,狀若無意地咬了咬蔓延到嘴角的花瓣,在唇邊濺出淺色的汁液,舌尖輕輕舔舐了一下,漂亮而媚人的眸子微微眯起,聲音刻意被壓得低啞動人:
“那,北原,今天你打算……”
“抱歉,沒有打算。”北原和楓咳嗽了一聲,
表情嚴肅,隻不過聲音裡帶著軟和的無奈,幾乎是對這個話題感到習以為常了。
讓·熱內也不在乎地笑,那對漂亮而瑰麗的水色雙眸在太陽底下眯起,把自己的身體在日光下舒展開來,姿態中透著十足十的隨意與無所謂的信賴。
他們兩個都在有規律的重複中習慣了在一天中這樣短暫而穩定的交集。
旅行家總會在某個時刻騎著自行車“叮鈴鈴”地送花,然後讓·熱內挑出各種各樣的理由讓旅行家明天帶上一種新的花過來,再接著就是慣例般的“今天有興趣上我嗎,不要錢也可以哦”的台詞對話。
有點像是狐狸請求小王子馴服自己的過程,前提是我們排除掉最後那句明顯不應該出現在童話故事裡的話。
“我下午還要去給人收拾殘局呢。”
北原和楓拿房間裡的東西泡了一杯熱水,自言自語般地抱怨道,明明是想要表現出無奈的態度,但眉眼已經很誠實地先一步柔和了起來。
“今天家裡的孩子想要和彆人一起在後院堆雪人,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上次有一個人說要堆一隻貓出來,結果堆出來的東西怎麼看都像是發福的卡爾——哦對,卡爾是我們那裡的一隻浣熊的名字。我家的孩子是想要做一個斯芬克斯像,我倒是覺得這個的成品很像是貓。”
“他們一開始也想要堆那種兩個雪球堆起來的雪人,結果你猜怎麼了?他們在滾雪球的時候不小心把雪球給踩成了一塊冰餅,最後乾脆做了一個金字塔來祭奠這個倒黴的小雪球。”
讓·熱內側過頭,安靜地聽著對方念叨著他家的孩子,念叨他的朋友們,念叨那些瑣碎的、日常的、對於她來說遙遠到近乎於模糊的生活。
也許他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生活,但是他現在的生活已經早早隻剩下了不斷地去找新的愛人,找新的愛的循環。
但當然,她並不對此感到有多後悔。
她不是歐·亨利,她永遠也沒有辦法停止對於某些無形之物的反抗與摧毀它們的欲.望,她心甘情願地沉湎在某種把秩序打破,把人拉入沉淪的罪惡感裡。
“北原。”
讓·熱內點燃了一支煙,水色的眼眸注視著外麵的天空,任由視線被煙霧模糊成乳白泛灰的顏色裡,突然用微笑的口吻說道。
“我說——”
她咬著煙,用很輕盈的嗓音吐出半句話,然後像是忘記要說什麼那般地陷入沉默。
但北原和楓還是停下了說話,用一種安靜的眼神看向正在對窗戶出神的人。
讓·熱內的床邊上就是窗戶,當她把半個身子伸出窗戶的時候,幾乎大半個身體都被淹沒在了色彩繽紛的花海裡,鼠尾草與風信子與薰衣草在她的身邊盛開,火紅的玫瑰與薔薇覆蓋住她的身體,如同油畫裡的神女,身邊必有開到糜爛醉人的鮮花與琥珀酒水的陽光。
她的身上披著一件新的白色絲綢長裙,在光線明暗的對比下每一個線條都足夠動人,一條白皙修長的腿部裸露在外,給人的感覺不是骨乾病態的纖瘦,而是像古希臘雕像中女子,飽含生命的豐腴。而四周花朵那或是纖細精巧、或是飽滿圓潤的花瓣影子落在上麵,輕巧地晃動著,有的半透明花瓣甚至讓影子都有了色彩。
如果是在文藝複興時期,她或許會被認為是從畫家儘極描繪的畫裡走出來的寧芙仙女,是美神阿芙洛狄忒,是招致了特洛伊戰爭的海倫。
似乎過了很久,這位像是所有畫家夢裡的繆斯女神的人突然挑起了眉,自顧自地很燦爛明媚地一笑,用調侃的口吻說道:
“你該不會是在對我進行臨終關懷吧?”
“如果是臨終關懷的話。”
北原和楓愣了一下,最後有些無奈地自言自語了半句,乾脆坐到對方的床邊,
看著那張故意湊過來的、近在咫尺的精致麵孔,目光在那對泛著笑意的眼睛上短暫停留了兩秒。
然後屈起手指,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對方的額頭。
旅行家垂下眼眸看著對方,聲音幽幽地把剩下的半句說出來:
“那我就不是陪你聊天,而是問你有沒有什麼未完的心願了,親愛的讓先生。”
“唔!北原你竟然舍得敲我!”
讓·熱內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額頭,接著睜大眼睛,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的身子掛在了對方的身上,理直氣壯地試圖在對方的身上亂蹭,嘟嘟囔囔地撒嬌。
“我不管,我馬上就要死了,你一定要給我臨終關懷。我最後的心願就是吻你——北原,真的不來一次嗎,反正我也快要死了誒。”
“駁回,換一個心願吧。”
“誒?好冷酷好無情!竟然連我臨死前最後的請求都不想答應嗎?要不要你認真摸摸我再下決定,我保證你不會虧的。唔哇,你這個表情好像我媽哦,我在床上肯定會喊你媽的。還有北原你的耳朵好紅哦——話說要不要我摸摸你,看看你有沒有……不準敲我腦袋!”
北原和楓已經不想發表言論了,認輸般地看著對方扒拉著自己喋喋不休地說明和她上床到底是一個多好的主意,從價格說到質量,最後開始哼哼唧唧地賣慘。
但也隻是口頭上而已。對方倒是真的沒有動手動腳,隻是單純貼得很緊,像是怎麼都扯不下去的一團青苔黴點,又或者是豔麗的淩霄花與危險的絞殺榕。
“切,好無聊……如果是好幾年前的話。”
最後讓·熱內玩到自己也無聊起來,懶懶散散地打了個哈欠,乾脆縮在北原和楓的懷裡,手臂勾住對方的脖子,就這麼依靠著,口中嘟嘟囔囔:“你這樣的我絕對會選擇強上。那個時間段的我一直就在等著呢,可惜就沒看到你這樣的人。”
“看來我挺幸運的?”
北原和楓把對方想要動彈的身體按回去,帶著對方繼續在花叢裡麵曬太陽,用帶著縱容意味的聲音問道,抬頭看著被花朵遮蓋的牆體。
那上麵有很多地方已經長了黴斑,還有更多的地方散發著難以言明的氣味,層層疊疊地覆蓋著,最新鮮的還微微泛著白。
“是啊,很幸運。你知道嗎?那個時候天堂一直讓我回去,我應該回去,上帝召喚著我,我能聽到他的聲音。”
讓·熱內還是固執地掙紮著,想要給自己換一個姿勢,在和北原和楓的手臂互相鬥爭了一會兒後,因為對方的退讓贏了,於是就心滿意足地麵對麵地和北原和楓貼在一起。
她抬起頭看北原和楓,露出柔和的微笑,修長潔白的脖頸上有著深深淺淺的吻痕,但陽光照在她臉上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神聖感,讓人無法懷疑她和天堂存在著的某種神秘的聯係。
這句話和她剛剛說的內容看上去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她說完這句話後就不再說彆的什麼,而是微笑,就像是篤定北原和楓已經知道了原因那樣,或者她根本不在乎彆人知不知道,她說隻是因為自己高興。
但北原和楓聽懂了,於是他沉默了一會兒,主動握住對方的手心。旅行家其實不是什麼時候都擅長安慰人的,但是他知道怎麼樣能夠讓彆人稍微安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