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十幾年眾星捧月,後十年寒夜淒苦,卻從未像現在這般輕鬆自在。
驀然想起初見如意時,天地白茫茫一片,他重傷頻死,她探頭漆黑的杏眼澄澈又乾淨,像是那時的天。
“起來,你壓著我豬肉了。”
她讓他起來,他就站到了現在。
王晏之輕笑出聲,前頭的薛如意回頭看他,疑惑問:“表哥笑什麼?”
他不說話,隻管笑,笑得如沐春風,笑得山花失色。
笑得薛如意胸口直跳,天地恍然一瞬,他麵容清晰呈現在她麵前。
薛如意愣住,就那麼站在院門前呆呆的看他。
薛如意想:怪不得大家都說表哥好看。
是真好看啊!
王晏之揚了揚手,嫩黃的發帶在她眼前晃動:“如意,解開一下。”
薛如意回神,雙手突然捧住他的臉左看右看,湊近仔細看。王晏之臉被她搓圓捏扁,鼓著嘴口齒有些不清:“…如意?”
她臉近到離他不到三寸,近到隻要再近一些就能彼此碰到鼻尖。她歪歪腦袋有些驚悚道:“表哥,我覺得你臉壞了,一會兒好看一會兒不好看。”
她往前湊了湊,氣息猛然逼近,王晏之屏住呼吸往後靠。白淨的臉通紅一片,漫延到耳根。他深吸一口氣,修長的手覆上她的手,然後又晃晃手上的黃繩:“如意……”
薛如意順手解開,然後推開院門,迎麵一隻呆頭鵝撲了過來,她嚇了一條驚疑道:“這鵝怎麼跑到前院來了?要不今晚就吃鵝吧。”
他臉又紅又痛,望著提著大鵝興奮往裡跑的如意有些無奈:她總是這樣。
倒黴的大鵝自己送上餐桌。
灶房裡薛如意燒火,王晏之掌廚,他長袖挽起,瘦削單薄的手拿起鍋鏟一點不含糊。切、炒、翻轉一氣嗬成,爆過的鵝肉在鍋裡咕隆隆散發出香味。
薛如意真心實意誇道:“表哥,你這手藝得了阿爹的真傳啊。”
氤氳的香味彌漫在灶房,王晏之夾了塊煮好的鵝肉遞到她唇邊,挑眉道:“嘗嘗?”
她小心翼翼叼進嘴裡,滾燙的味在嘴裡掄了兩圈,軟爛細嫩的肉香才嘗出來:“好,好吃。”
王晏之輕笑,湊近她:“那把兩個鵝掌單獨夾起來給你吃,你坐在這把它啃完,省得那一大幫人眼饞。”
薛如意嗯嗯嗯的點頭,杏眼彎成月牙狀,捧著碗坐到灶台旁邊啃。她吃東西時特彆認真,小口小口的,巴不得每一塊骨頭都啃乾淨。
那模樣太像窩在灶火旁的貓。
王晏之突然體會到投喂的快樂。
難怪他嶽父喜歡做菜,每次做完都笑眯眯盯著一大家吃,那神態滿足又自豪。
他現在也有這種心理。
薛如意快要吃完最後一隻鵝掌時,門外傳來響動。一大群人咋呼呼的笑鬨聲傳來。
她立馬加快速度啃最後一塊骨頭,把碗筷一放,接過遞過來的帕子揩掉嘴角的油脂。然後端起一大盆香氣誘人的鵝肉擺到院子正中的木桌子上。
一眾人放下手裡的秧馬,跑到桌邊聞:“哇,這麼豐盛,這些都是如意做的?”桌上除了一大盆鵝,還有一大盆手撕雞、糟溜魚片、一品寶、蒜泥白肉、一大盆排骨燉蘿卜、一大盆梅菜豬大腸、幾碟子炒時蔬菜,還有一道顏色鮮豔的西紅柿雞蛋湯。
薛二笑道:“哪能啊,這些都是安子做的。”
眾人驚訝:“周兄做的?”
讀書人都默認君子遠庖廚,不止他們,他們的爹、父兄在家中都是不下廚的。平日隻道周兄時常把薛小妹掛在嘴邊,沒想能做到這種程度。
眾人洗了手,自己去搬凳子圍著桌子坐。一大桌滿滿當當的,邊吃邊說笑,隻覺得覺得這樣暢快極了,絲毫沒有在家的拘束。
林思問:“周兄,你手藝真好,看不出來,以後是打算幫忙如意打理如意樓?”薛家的酒樓既然取名如意樓,大家都默認酒樓以後是歸薛家小妹的。
李成濟笑:“哪能啊,周兄念書這麼厲害今後是要科舉當官的。”
埋頭吃的肖茂突然問:“奇怪,有誰吃到鵝掌了,怎麼一隻鵝掌都沒見到。子章,你家的鵝不會沒腳的吧?”
一眾人哈哈大笑。
薛大和薛二同時看向如意,她低頭扒飯不說話,她身邊的王晏之輕笑:“我們家的雞鴨鵝都不長腳的,大抵在天上飛才這麼美味。”
肖茂恍然,故意道:“那我們吃得是天鵝肉,豈不是要羽化登仙?”
他又喝了口西紅柿雞蛋湯,酸酸甜甜鹹鹹。嗯了聲疑惑問:“這紅紅的是什麼?”
桌上還有許多這個時節不該有的東西。
薛大一一介紹:“你喝的是西紅柿雞蛋湯,那西紅柿是我從番邦商人那換來的,還有那個酸辣土豆,也是年前才培育出來的,桌上的時蔬是後院自己種的。”
後院是啥寶地,啥都能種?
去過如意樓的人都明悟了:原來如意樓那麼多集市買不到的新鮮吃食都是薛家大哥自己種的。
院子燃著木屑和驅蚊草,農家小院充滿煙火氣,一群少年對月高歌,肆意暢快。
晚飯後,大家在院子裡說笑,薛大搬來幾個圓滾滾的綠皮西瓜,立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肖茂敲了敲,驚訝的問:“這是西瓜?”
薛二拿來刀,對著西瓜就是一下。哢嚓,西瓜裂成兩半,綠皮紅瓤唯一不同的是沒有黑子。
薛二把西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二十幾個人圍著西瓜看稀奇。西瓜的甜味饞得眾人咽口水,薛二把中間最紅的一塊遞給自家妹妹,朝眾人道:“自己拿啊,我大哥種的正宗無子西瓜,脆甜汁多味美。”
薛如意拿到西瓜,卻先遞到王晏之嘴邊:“表哥,你咬上麵一點點,好甜。”
王晏之順從咬了一口,又推回去:“嗯,好甜,你吃。”
眾人揶揄笑出聲,接著你一塊我一塊,一下去就是一大口,西瓜是放在井水裡冰鎮過的,清甜又解渴。
肖茂忍不住喊:“哇,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瓜,關鍵是不用吐子。”
有人附和:“又甜又脆,這個季節居然能吃到西瓜真是稀奇。”
林思讚道:“去年我同我爹去府城第一富商家做客,他家也有西瓜。他將那瓜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居然是皇宮特供,當時覺得好吃,但吃過薛大哥的瓜隻覺得那瓜不值一提。”
林思對麵的人哈哈笑起來:“那富商騙人吧,供給大內的瓜不說比這個好,應該也不會比這個差的。”
一直默默吃瓜的王晏之突然道:“皇宮的瓜確實沒大哥種的瓜好吃。”
眾人聽他這麼說都來了興趣。
“周兄這麼篤定是吃過皇宮的瓜?”
薛家三兄妹也好奇的看著他,薛大眼眸微閃,故作疑惑的問:“安子曾經吃過比我種得還好的瓜嗎?”
安子該不會記起什麼了吧?
在眾人好奇的注視中,王晏之從容不迫的解釋:“肖茂不是曾經借給我一本野史,裡頭有寫到先太後蕭氏猶愛吃瓜,常以為宮裡特供的瓜才是天下第一甜。某日途經某地,見一瓜農在路邊賣瓜,將那瓜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蕭太後好奇讓人去買瓜,嘗了一口後就把特供司的掌印太監杖斃了。”
“氣憤道,居然拿壞瓜欺騙她,宮裡的瓜居然不如鄉野田地裡的。雖然是野史,但也說明宮裡的瓜不如大哥種的瓜。”
眾人恍然,原來還有這麼一回事,倒是第一次聽說。
肖茂撓撓頭:“慚愧,我自己的書自己還沒看過,周兄博學多聞難怪每次都高居榜首。”
薛二笑笑,突然道:“有沒有可能是蕭太後經過瓜棚恰好極度口渴,吃了瓜農的瓜才覺得更清甜?”
眾人恍然:“那掌印太監不是冤死了,宮裡的瓜不一定不好吃?”
薛如意插話:“也許吧,阿娘說一般宮裡都盛產瓜。”
啊?宮裡盛產瓜?
眾人莫名其妙。
薛大、薛二哈哈大笑起來。
考慮到明日還要早起種小麥花生,一眾人吃完西瓜各自回去睡了。
夜裡洗涑完,王晏之先上床睡,等了半晌見如意還在木雕桌上摸東摸西,便問:“如意,不困嗎?”
薛如意背對著他,手捏住一塊木偶,好像是先前他雕的。
“表哥先睡,我不困。”
王晏之哦了聲,還真閉眼睡了。過了許久,屋子裡的燈滅,有腳步聲朝這邊的靠近,細細索索掀開被角爬上來。
她躺在外側,稍微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輕喊:“表哥……”
王晏之沒動。
她又喊了聲,確定床上的人沒動靜後,伸出小拇指一點一點往他的小拇指靠近。這次與睡著無意識的行為不一樣,她正對著他,雙手把他的手籠在手心細細的摸,摸完之後又貼著他手比大小,然後十指滑入他的十指不動了。
臉靠在他的肩窩,平穩的呼吸聲傳來。
原本平躺不動的王晏之輕輕側身,與她額頭相抵,指尖蹭著她的掌心,唇角輕輕翹起。
夢裡依舊是清甜的氣息,他和一眾皇子皇女伴讀圍在蕭太後宮中等大太監切西瓜。西瓜切開,一瓣兩辨三四瓣,儘管每個人都眼饞,可誰也不敢先動手。
蕭太後從太妃椅上起身,笑嗬嗬的走下來,把中間嘴甜最大的西瓜遞給他。
“聽說小晏之又得了章太傅誇讚,這個最甜的西瓜給你吃吧。”
儘管他小,但他牢記父母的教誨,在宮中要守禮。於是在一眾嫉妒的目光中他把最甜的西瓜給了坐在旁邊笑吟吟的皇帝。
十二歲那年蕭太後薨,據說是瓜吃多了撐到胸口,一口氣沒上來。
清甜的氣息被滿眼的血紅取代,朦朧間有人舉著一大塊瓜給他。
“我曾吃過一個天大的瓜,這個瓜撐得我惡心,現在塞給子安也吃吃。”
那人聲音充滿嫌惡與惡意,他努力想看清來人的臉,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後殷紅的血順著嘴角鋪了滿地。他死後,父親憂傷過度病逝,他母親一頭撞死在父親棺槨上。
黑暗裡他猛然驚醒,額上大汗淋淋。
怎會又做這個夢?院子一樣,最後父母的結局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個遞瓜的男人。
他尋思一圈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喉嚨有些難受,乾脆小心翼翼爬起來去倒水喝。摸到桌上才發現水壺是空的,乾脆提著水壺輕輕開門外灶房外走。
灶台上還溫著水,他急需冷靜,乾脆打了一壺井水坐到院子裡的木桌前。四月底的夜一些涼,夜空無月,漫天星鬥燦爛,他後背抵住木桌,長發披散在腦後,仰頭靜靜盯著星空。
他……夢見自己的結局?
夢裡那個送瓜的人是害他的人?
是個男人?
哢嚓,身後傳來響動。
空氣肅殺緊迫,王晏之猛地回頭,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寒光閃閃直逼他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