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晏之沒接他的話,而是直接雙手舉高,把那份血書遞了上去。
鮮紅的血已經乾枯,滲透卷成軸的白麻布呈到眼前格外的刺目。
陳公公立馬上前接過,展開給嘉佑帝瞧。
王晏之聲音沉沉帶著冬雨的晦澀:“隴西遺孤已經在外頭跪了好幾日,他們的父兄或是子侄全部陣亡,一千個日日夜夜都在飽受折磨。不止這些遺孤,皇上手上那份血書還帶著十城百姓的期盼。若是能不廢太子就能平息這些人的怒火那是再好不過,皇上能想出彆的辦法嗎?”
嘉佑帝盯著那血書眸子越發陰鬱,“晏之不想太子被廢?”
“太子與臣自小一起長得,他明理、睿智、勤勉是個好的儲君,若不是非廢不可,臣並不想。”他聲音清潤,真誠中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惜。
嘉佑帝目光在他身上圈巡兩秒,意味不明的問:“你十來年未與他接觸,確定他如你所想?”
王晏之點頭:“即便太子變了,也是更加成熟穩重,從回來到現在他待我亦如從前。”
嘉佑帝歎了口氣道:“原以為你病重十年,心思多了些,倒還是這般赤誠。”
一旁的薛如意聽到赤誠這兩個字,都有些替他臉紅。
而王晏之本人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受住了。
嘉佑帝繼續道:“或許太子並不如你這般想他,若是太子在你這個位子上他絕對會毫不猶豫的說廢太子。一個人要所成就不應該把感情放在第一位。”
王晏之蹙眉:皇帝現在是在教導他嗎?
“所以,他是太子,臣並不想有太大的成就,隻想一日三餐,一家人平安順遂。”少年時他也有遠大的抱負,病重許久後,他覺得每天能醒來,看見外頭清朗的天、父母的臉、好好的吃一頓飯就是幸運。
嘉佑帝似乎很不滿意他的回答,蹙眉越過他,轉而問他身邊的薛如意:“你說說,若是你要不要廢太子?”
薛如意懵逼:這麼大的問題問她乾嘛?
她眨巴眼,漆黑的眼珠子看看嘉佑帝,又看向王晏之。見他不說話,掩在袖子裡的手去扯他的指尖。
嘉佑帝虎著臉道:“你彆扯他,讓你說就說,就像長輩嘮家常一樣。”
薛如意麵現薄紅:這皇帝老頭看破不說破。
王晏之乾咳兩聲:“讓你說就說吧,皇上不會怪罪的。”
薛如意:“真不會怪罪?”
嘉佑帝:“不會。”
薛如意一直縮緊的肩膀突然鬆開,像是在桃源村懟林婆娘一樣,不客氣道:“您家孩子做錯了事,打一頓還是放了,您自己決定就好,問我一個外人做什?萬一說錯了,你們回頭一家親,事後心疼起來又怪我,我傻才回答。”
王晏之:“……”
嘉佑帝愣了一秒,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倒是坦率。”他拍拍王晏之的肩道,“東西送到了就回去吧,朕知道要如何了。”
薛如意和王晏之互看一眼,朝嘉佑帝行禮後,退了出去。
等人走後,嘉佑帝從一堆奏章中找出隴西邊境送來的奏章丟給陳公公道,“這戚將軍的副將怎麼死心眼,當年留了他一命如今又來上奏,派人去隴西把這人殺了。”
他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著殘忍的話,卻像家常便飯一眼尋常。
陳公公點頭,當年隴西大敗,隴西戚大將軍叮當入獄,他的副將就連續上折子喊冤,折子裡還言明是朝中有大臣和軍師勾結。皇帝也不知怎麼想的,直接定了戚將軍的罪,並派人去把這名副將的舌頭割掉了。
把這件事壓了下去,如今怎麼又如此生氣,懲治陸相幽禁了太子。
君心還真是難測。
另一邊,倆人從清心殿出來,薛如意故意走慢一些,離前頭帶路的小路子遠些。壓低聲音問:“皇帝啥意思?讓我們來好像啥也沒說?他到底是想廢太子還是不廢啊?”
“太子肯定是要廢的。”他修長的手揉揉眉心,“皇帝在試探我,他似乎知道太子對我做過什麼事,比如下毒?”
薛如意眼睛睜大:這是怎麼聽出來的?
“所以,他對你這麼好,是因為愧疚嗎?”
王晏之搖頭,總覺得嘉佑帝態度太奇怪。該不該廢太子,皇帝似乎並不關心,他所在乎的是廢太子該如何維持朝堂的平衡。
上京城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下雨。十一月底,嘉佑帝下旨廢除太子,令太子移居皇陵,無詔不得入宮。同時陸相和其餘官員充公的家產分配給隴西遺孤,算是年錢賞賜。
隴西戚大將軍追封為忠勇侯,賜府邸,獨女戚阿芙特封為郡主,入京謝恩。二皇子李清翊在隴西一戰中堅守邊關,特封翊王,即日調回上京城。
聖旨一下,隴西遺孤和十城的百姓三呼萬歲,終於退去。
太子啟程去東郊皇陵的那天,陸皇後跑到皇帝麵前哭得聲淚俱下,直言自己對不起先皇後,沒有好好教導太子。冬日這麼冷,請求皇帝讓自己送太子一程,給他送幾件寒衣。
嘉佑帝一聽先皇後的名諱,眉頭肉眼可見的皺起來。揮手不耐煩道:“你去吧,告訴他讓他好好反省。”
皇後抹著眼淚退下去。
午後天幕灰沉,厚黑的雲層堆積,剛停了一會兒的上京城又開始下起冰冷的雨。皇後靜坐在東城門馬車上等太子的車駕出城,卯時三刻,一頂淺灰色馬車在一列侍衛的護衛下從城門口駛出。
宮婢撐著傘扶陸皇後下來,護送太子的侍衛連忙停下行禮。皇後手捧寒衣,朝太子車駕喊了聲,半晌裡頭都沒反應。
陸皇後也不急,朝宮婢和侍衛揮手,“你們都走遠些,本宮有些體己話要和軒兒說說。”
眾侍衛互相一眼,遠遠的散開,把皇後和太子的車駕圍在中間。保證聽不到任何對話又能隔離來往的少數百姓。
陸皇後隔著馬車簾子溫聲道:“太子莫怪本宮,若不是你先對本宮動手,本宮也不想的。本宮曾經一直把你當親子,憐惜你自幼喪母……”
一直沒動靜的馬車簾子嘩啦被掀開,太子從前最是溫潤的臉變得憔悴猙獰。看向皇後的眸光帶了濃得化不開的恨和嘲諷:“把孤當親子?那為何還要生孩子?好好當孤的母妃不好嗎?”
陸皇後很是受傷,自嘲的笑了笑:“倒是本宮多事了,這麼多年都捂不熱也不該期待什麼。至於為何要生孩子,原本是想太子多一個弟弟或是妹妹性子能活潑些,但現在本宮的瑞兒將來會喊本宮母後而不是母妃。”
“瑞兒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本宮。”
太子嗤笑:“找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孤母後,也斷不會臨到關頭捅孤一刀。”
陸皇後麵現怒容:“那本宮體內的水銀是如何來的,那白玉血鐲又是何人所送,太子隻要求彆人要如何對你,你有想過付出真心沒有?瑞兒怎麼說也算是你皇弟,他既已出生你何苦要再去害他?”若是太子不對瑞兒下手,她還是會顧念他的。
陸皇後越說氣息越沉,最後用力深吸一口氣,冷聲道:“你走吧,今後不要到皇城來了。”她說完把寒衣放在車轅外頭,轉頭走了。
馬車開始動起來,太子盯著那寒衣哼笑了聲,衝著她道:“若是兒臣說小皇子出生就沒打算下手了,母妃信嗎?”
陸皇後回頭看他:“不信!”
太子揮手把車轅上寒衣掃了下去,吩咐車夫道:“走吧。”
一眾侍衛見馬車動了,立馬圍過來跟在馬車後麵走。宮婢走過來,伸手把濺上泥濘的寒衣撿起來,惋惜的問:“皇後娘娘,您親手縫製的,弄臟了如何是好?”
陸皇後苦笑:“給他送去,隨便他怎麼處置,總之給了他就是他的,不要讓它再出現在本宮眼皮子底下。”
宮婢連忙點頭,讓小太監追過去。
陸皇後車駕緩緩從城門口進入,城門之上,三皇子眺望遠方,聲音裡帶了喜悅:“你說太子還能蹦躂嗎?”
一身天青色衣裳的王晏之與他並肩而立,烏黑的緞發被冷風吹起,蒙上一層冷霧般的細雨。淺淡的眉眼帶了點笑,襯得整個人越發薄涼縹緲,“人隻要沒死都能蹦躂,我病重了十來年現在不照樣好好的,還把他給廢了。去皇陵隻是暫時的,他身後還有金吾大將軍、錢尚書、劉禦史……說不定十年後,你我都得匍匐在他腳下任由他宰割。”
馬車和遠山連接,冰冷的雨像是沒有儘頭。
城門口傳來兵士的呼喝聲,三皇子眸中殺意蹦現:“那就把太子黨一個個拔除。”
王晏之嘲諷道:“在國子監時不好好讀書,釜底抽薪沒學過嗎?他們在京都,有那閒工夫一個個去折騰,不如除去荒涼皇陵裡的太子。”
三皇子詢問:“父皇會不會追究?”
王晏之側頭看他:“太子去了皇陵後心生愧疚,內心煎熬下自縊,怎麼追究,追究何人?”
三皇子忽而笑了,“王晏之,你夠心黑的。”
王晏之:“三皇子還是快些動手,趕在二皇子回京都前把這事解決了。”
三皇子絲毫不在意:“李清翊就是個愣子,心眼直不討喜,他母親不過是個婕妤,外家也無根基,本王怕他做什麼?”
“皇上似乎也不喜三皇子。”王晏之直接戳他痛處,“從前我也隻以為三皇子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沒想到也是個有心機有手段的,你怎知二皇子不是在藏拙?所以動作快點!”
他那個二皇兄也是在藏拙?
王晏之撐著傘走遠,三皇子依舊站在城牆上若有所思,最後所有的思量都化成狠厲:王晏之說得對,隻要人沒死都有可能蹦躂,不管如何,先弄死太子再說。
——
廢太子被發配到皇陵十日後,王晏之帶著薛如意悄悄出了城。天蒙蒙亮出發,午時正好到皇陵。